阿黎看得出神,白皙的脸颊被跳跃的火光染上一层淡淡的艳光。城中城初遇那次,她帮他给胸前的伤口上药,却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到他的后背。
玉家败落的十二年里,他到底受过多少非人的磋磨?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呼吸的频次变了。背对着她拨弄石头的玉家兴渐渐慢下了手里的动作,浅浅抿了抿唇。
她醒了,在想什么呢?玉家兴数着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猜测,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说话,却一直看着他?
空气中有淡淡的情愫在流淌,他们却谁都不敢先回头先开口,有种近乡情怯的担忧。
她的里衣已经烤干,玉家兴却紧紧攥在手里,不知道该先说点什么,再还给她。
柴火一跳,噼啪的响声打破了诡异又温暖的宁静。他们原本都有些恍惚,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而清醒。
阿黎虚虚拢起身上的衣服,松松打了个结,走到玉家兴的身后。
他僵硬着身体,不敢动也不敢回头,下一秒却感觉到她温凉的指尖落在了他后背的疤痕上。
早都痊愈的肌肤仿佛被烫了一下。她摸到的地方仿佛忽然多出了某种不一样的错觉。
玉家兴一震,下意识想转身回头,却听见她郑重地说:“别动。”
白皙的指尖沿着最长的那道刀伤一点点滑动,遇到肌理粗糙时,她还会反复摩挲。每一下,都像千万只蝴蝶在他的肩胛骨上扇动翅膀,让玉家兴既想狠狠捉住,又生怕吓跑了她。
蠢蠢欲动,每一寸被她抚摸过的肌肤。他有些心猿意马,强按捺住捉住她手指的冲动。
可阿黎的神情和语气却认真又虔诚:“桃仁配上地黄,寸冬加一味我亲手种出的白术,坚持三月,每日涂抹,可能还能把疤痕修好。”
玉家兴沉默。他因为她的每一个动作心猿意马,轻而易举就被她撩动了心弦。而她却仿佛真的是替他问脉的医生,不解风情的样子真是让他莫名生气。
感情的事真是不公平啊,先动心的那个人注定被反复无常的心情拷问和折磨。他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啖肉饮血剜心割骨,却不知道如何看清一个女人的心。
“都是浴血戎马的爷们,我不在意这些伤痕。”玉家兴定一定神,轻声说,“你现在摸着的那道伤,是我带兵重返海城被埋伏在二楼的流匪当街砍伤的。我胯下的枣红马被劈碎了半个脑袋,还在疾驰,我伏在马背上,以为自己已经在黄泉路下”
阿黎深深叹息,指尖却挪到另外一道浅了许多的伤疤上。
“鞭子,这是陈年鞭伤,谁抽过你鞭子?”她有些意外。
刀伤剑伤枪伤都可解释,战场无情刀尖舔血。但是鞭伤并不致命,只为折辱。这世间谁有胆量能甩玉家兴的鞭子?
玉家兴一点点收了笑容。他心底最无法言出的隐秘,就这样被她发现。以前从未想过要编一个怎样的故事,因为世间除了她,大概也没别人敢这样问。
可现在,她看着他的眼睛问到了他的过去。
玉家兴在是否说谎中迟疑了一瞬,却忽然想起镇魂井后,他曾答应过一定会坦诚。
玉家败海城殒,他在赤水河九死一生爬上岸,海城却再没有人认这位玉家的小公子。偌大的府邸很快便被瓜分,海城军四分五散,有的另投他主,有的落草当了马匪。
少年玉家兴辗转流浪,几番遇险,走投无路的时候因为一手好画技被一位王府里当差的老太监收留。
老太监见过世面,见他会画西洋画啧啧称奇,待他多了一分惜才的心,没下夺命的死手,才让玉家兴在老太监的日夜忍辱中保住了性命。
彼时宣统皇帝仍住在紫禁城,各清室王廷仍作威作福。玉家兴挨了不知多少马鞭,终于抓住绝佳的机会,领到了王府里的副督领差事。
他的手头终于有了兵。
“我落草之前,曾去看过那老太监。他在天津城里替人挑下水,罗圈腿儿颤不住。我在头顶空挥了十下空鞭。他趴在地上,似是终于认出了我。”
从此之后,玉家兴身有两物,一是哥哥留下来的玉如意,时刻提醒自己重振海城军;二是一柄马鞭,时刻提醒自己铭记以前受过的苦,无论遇到何等难事都不能放弃。
“我毁了哥哥的画,嫂嫂却送了我一本西洋画册,助我在玉家覆灭之后保住了性命。”玉家兴的声音越来越低,“老太监逼我画了那么多西洋画。可我最想画给嫂嫂的那幅,却连送给她的机会都没有。”
他从此不再作画,总督府里从未有过一块松烟墨。阿黎与他相识日久,知道他将玉氏画谱背得滚瓜烂熟,却从没见他抬手画过一笔。
年少时为了复兴玉家,忍辱负重所受的折辱,永远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一遍遍重现。
就算他身居高位,是独霸一方的玉督军,也没办法弥补过往的遗憾,只能靠着一柄从不离身的马鞭提醒自己铭记。
无力感如影随形。阿黎真的懂玉家兴。
她自己不也一样?纵然神农尝百草,她懂得世间千万种草药,却没有办法让所爱之人由死复生,也医治不了玉家兴身上一鞭一鞭落下的心伤。
但万幸,她也有伤口可以分享,能在这孤寂的夜里让两匹孤狼相濡舐伤。
“以前任性,生死关头我的青皮弩却毫无用处,柳木钉只能软绵绵跌落在火光里,”阿黎轻声说,“每晚睡前,最痛的那一夜都要在我眼前重现,每一个师兄师姐的名字都浮现在浮厝林的银杏叶上,告诉我永不可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