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闹市后,心才静下来,一恋爱就变得心思敏感,像那个十六岁的音音,这样是最讨厌的一面。
自己已不是沉迷爱恋的青春年少,算了吧。
到家已是夜里八点,往常这时,弟弟们早已在灯下温课,母亲也已一边织毛线一边在等她。可今天例外,家里黑蒙蒙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
她狐疑地开门进去,立刻顿住了脚。
黑暗中,一点火光忽明忽灭,像赤色的瞳,在寂静里盯着她。
那人深深吸了一口烟,随着火光暗淡,他唤了声:“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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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中挂着一弯月牙儿,西门太太从前不喜欢这种冷钩子一般的月亮,冷清、凉嗖嗖、不及圆月祥和,但现今不同,物证解决,她看什么都是满意的。
就着这幽蒙蒙的月光,她和四个儿子从什刹海抄近道回家,今日也是可怪,孩子们刚散学回家,就有穿制服的人来敲门,通知最近传染病盛行,让全家到鼓楼西街附近的医院筛查。她没多想,连忙带儿子们出发了,没让司机送,不习惯做那阔人的排场,再者她要强,虽说姑爷等于半个儿,但她做不来那贪得无厌的丈母娘,如今住着人家的宅子已经气短,仆佣是坚决不用的,自己烧菜做饭心里舒坦。
夜风习习,谨之背着小四儿在前,二的和三的在后面边走边聊作业,从后海那边传来小贩的梆子声。
“包子嘞——烤白薯嘞——热乎的——”
“煮蚕豆——五香烂乎的——热蚕豆嘞——”
在哥哥背上打盹的小四儿忽然醒了:“妈,妈,卖包子呢,卖蚕豆呢。”
声音细细小小,做母亲的心软,说:“咱胡同口也有卖零嘴儿的,等会子到地儿给你买。”
出来急,四个孩子都还没吃晚饭,饿是一定饿了,只是大些的那三个乖,一声不吭。
再行一段,到了胡同口,果然有贩子在路灯下吆喝。
竹篮子上面苫着洁白的小棉被,打开来,热气扑面,香气冲鼻。
给四个孩子一人买一只包子,蚕豆也来点,几文钱一勺,搁在叠成三角形的纸包里,孩子们一边吃,一边谈天说地,西门太太从后面瞧着甚是温馨,路过粮油店看见还未打烊,于是买了白米精面,割了一条五花肉,打算明天给孩子们打打牙祭。
心里洋溢着久违的幸福,想着回家同女儿分享,走到家门口却觉着不对,客厅和卧房黑灯瞎火,只有书房朦朦胧胧有些亮儿,想是开着台灯。
“音儿。”进屋后狐疑地唤了一声,书房里传来闷闷的回应。
西门太太把米面肉菜交给谨之,嘱咐孩子们去温课,一面拿下披肩一面往书房去。
一进门就看见女儿在烧东西。
“你烧的什么?”她看看烟碟里那卷曲的纸灰,又看看女儿,诧异问道。
女儿的脸上映着跳跃的火光,头也没抬地说:“方丞和林家班往来的密电被人截获了。”
西门太太一惊,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那种东西一旦做为证据被举报给当局,方丞甭想走了,牢狱之灾躲不掉。她脱口道:“什么人截获的……”
但话没说全,心里已经猜到什么,刚刚进门时觉出客厅有烟味,不禁问:“有客人来过?”
音音看着火光,许久才说出三个字:“戈亚民。”
西门太太了然,能截获商业电台并且破解的,除了戈亚民还能有谁。
书桌上有一张纸,远看龙飞凤舞,她直觉有异,走上前看,上面写着——
本人西门音,民国十年新历三月生人,祖籍北平,国立清华大学算学系肄业,于民国二十六年结识方丞,双方早已恩断义绝,现本人申明之前的结婚启事无效。申明人:西门音。民国三十五年新历三月二十二日书。
苍劲有力,男人的字体。
西门太太瞬间觉得害眼的毛病排山倒海般地犯了,身子不支,滑坐在凳子上,半晌才喃喃道:“难怪当初你说‘不能也不敢’。”
火光渐渐熄灭,西门音疲惫不堪地双手支额,今天的事说意外也不意外,否则自己上次也不会跟戈太太打那个预防针:‘夫人,万一有变数,我可以做得比您想象的更决绝吗?万一决绝到需要您给亚民兜底呢?’
当时戈太太给她的答复傲慢无声但却非常坚定,正因为戈太太那种胜券在握的表态让她产生了侥幸心理,认为戈太太若能把控住局面,她也就无需去走“恩将仇报”那步棋。
但眼下如此,她不能继续观望,得下决心了。
“妈……”
她打算告诉母亲自己接下来要做一件很不近人情也很冒险的事,但对上母亲忧愁的眼睛时,又咽了回去,何必让母亲跟着担忧呢,她于是转口道:“我明天先去香山,跟方丞商量商量。”
西门太太不可置信:“方丞……也知道戈亚民?”
见女儿点头,西门太太简直纳了闷了,她是越来越看不懂女儿和方丞,说私奔就私奔,说复合就复合,这就罢了,中间有个第三者竟也视而不见,这俩人,这天生的是一对怪类。
罢了,她看不懂,也没法说,满心还在被那张悔婚启事搅扰着,她推过去道:“这个怎么办?”戈亚民既然写了出来,势必就是要让音音明天天一亮就去登报的。
音音拿过去放进抽屉,说:“先不登,跟方丞商量完再说。”
她现在两头难,一头要与戈亚民赛跑抢时间,一头要和方丞坦白自己的这段旧情,虽然眼下戈亚民对方丞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但方丞装作不知,那是碍于男人的尊严,她本来庆幸他这种翻篇不提,如果没有今晚这个插曲,打算永远将戈亚民这个名字尘封心底,但此刻变故已生,逃避无用,她既要行动,就有出现差池的可能性,万一影响出洋计划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