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死……”在咽气前吉尔伯特怔怔看着天空:
“我妹妹……吉安尼,她在等我回家。”
只有夜风的潇冷能让人回归现实。李登殊沉默在原地,看着艾尔原本有的喜悦一寸寸消散,而后湮灭为一片空白。
他无声动了动嘴唇,声音发出的极为艰难:“什么时候的事?”
李登殊看着他,神色中溶进一股抹不开的悲伤,虽有些不忍,但还是说出了口:“在六年前。”
那像是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字眼,让艾尔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所指,他向后趔趄两步靠紧栏杆,在李登殊的注视之下喃喃说出答案:“……登岭追逐战。”
六年前的窃国之乱爆发时,期间有几场战役格外惨烈。其中之最便要属登岭追逐战。
是时会场奇袭后石正荣元帅的死讯通传至联盟全国,当时上下一片震动,无论是民众还是将士们都陷入极度的悲怒和愤恨之中。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联盟上下全体民众的愤怒汇成一道军部铁令,即联盟全线兵力投入,朝向帝国郑杨系悍然反击。
调兵令统调至联盟全国,但那时任谁也没有想到,这条命令将会带来的牺牲与残忍。只因当时联盟三大战线兵力屯驻边境,无法即时抵达中盟战场。而唯一能迅速参战只有留置区的联盟驻军、会场奇袭战之后的残余兵力。
以及总数不足五千人的,中盟军校3070和3071级联盟籍毕业生。
在联盟调兵投入战场后,郑杨系进入腹背受敌的窘境,所要应面的战线瞬间被拉长。在此情况下,他们只能根据敌军的弱点展开活动——帝国军暂且不论,而联盟军当时最大的弱点,那就是其实当时投入的有效兵力大部分都是一群刚刚毕业、从未经历过战场酷烈的孩子。
登岭追逐战爆发于联盟和帝国的一次共谋进线之后,主对阵联盟军的郑杨系将领佯败,诱敌深入,使联盟兵力深入到他们驻地腹地,利用登岭的地形特点和战术优势完成了对现有联盟军的毁灭性打击。
虽然当时郑杨依靠着这场战役得以在联盟主力抵达前打退帝国兵力,及时扭转了战局。然而在这场战役中,实在牺牲了太多年轻的生命——其实在他们看来,只不过是一夜之间,他们曾经的同窗就成了掀起动乱、害死元帅的仇敌,成为必须要操戈相向之人。
同样的,对艾尔也是如此。
那时候为缓解叔叔和外公之间紧张关系而前往会谈区域的艾尔,却从未想到自己的奔赴会成为许多人丧钟敲响的前音。对他来说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发生在一瞬间——明明上一刻他还在惦念着即将到来的毕业仪式,和大家约定好了归来的时间。然而下一秒等到他从混沌中醒来,故园破灭,归期永无,所面对的就只有堆积层叠的战报,虚伪而冰冷的伤亡数字,以及自己和外公沦为叛国者的现实。
在那短短的一个月期间,他身边有太多的人消失了,然而那种消失却仿佛一场幻梦一样。隔着没有实感的文字和千万里的距离,六年来那种伤痛都因为这种不真实感而变得虚幻,像是包裹在一个厚厚的茧一样,隐痛作祟却又不真切,乃至会让人乐观地自我欺骗这一切是假的。
他会忍不住幻想,所谓窃国之乱根本是一场再虚假不过的幻梦,崩落星系之外,他生命里邂逅与珍视的所有人都还好好地活着,一切如旧。
然而这样的幻梦,终有会无法自洽而最终崩塌的一天。其实在艾尔来联盟的路上,他就或多或少地预见了这一天的到来,那些让他去避忌或忽略的事实将以另一种样貌展现在他面前。而时至此刻,隔了六年后得知吉尔伯特死讯的这一刻——
对艾尔而言,是终于有一刀见血,尖利豁开了那厚厚的茧层,剖开了里面的陈创旧痛。
艾尔撑在栏杆边上一动不动,手指节用力到发白。他垂头看定着自己身前一小片地面,只觉得胸臆中有股无处扎根的痛苦和悲怒。他如此痛恨那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以致于潜藏内心许久的那股惯有的负罪感没顶而上,简直要将他溺毙。
在开始隐隐发黑的视野之中,他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被埋藏多年的记忆的角落里,那个人的声音戏谑宛如恶魔低语:
“艾尔,我有办法能让这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
“只需要你……”
“成为一个oga。”
如果当初他没有反抗……选择顺从的话。
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艾尔。”
“安斯艾尔。”
正当他觉得自己正一点点涸干的时候,耳畔响起一个声音。艾尔木楞楞地抬起头来,却发现李登殊正站在咫尺近的地方。他紧握着栏杆的手被对方拉过,因为用力久握而生涩冰冷的指节被包裹在掌心。
大概是他的样子太过不妙,以致李登殊看向他时拧紧了眉头。在思维停滞的那个档口,艾尔下意识想要去抚平对方紧皱的眉头,然而在抬手的同时他察觉到了不妥,宛若惊弓之鸟一般弹开手。
然而李登殊抬手夺过他的自主权,将艾尔缩回的手重新落回自己眉眼之上。在那指尖所触及到的足以包容一切凉意的温热当中,李登殊神情明显柔和了许多:“在想什么?”
艾尔在那个瞬间,为自己片刻前的怯懦感到有些可耻。他微微哽了下,而后轻声道:“我……差点后悔了。”
李登殊并没有作声,只依然注视着他。艾尔在那个瞬间觉得自己先前那股无处扎根的苦痛突然不再浮游,似乎终于找到了点依傍,让他从未有地生出了一种能够与人讲述的获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