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多疑点,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人人都认为玉都督和萧局长行踪如常,晚上会去曲江春饭店和五省商会见面——那他们就绝不能让人知道,真正的玉家兴和萧局长还未归神位,甚至还有一人下落不明。
背上的林师父身体已经越来越僵硬,谢二知道再耽搁不得,必须尽快送回浮厝林。石云飞还逍遥在外,他们耽误时间越多,找回春榆问到真相的希望就越渺茫。
谢二心底越着急,脸上越冷静,思索片刻:“苏小姐,他们既然想要你拍被绞死的场景,你便死给他们看。如此这般,不仅有了大新闻,你我还可顺利脱身。”
他附在苏珊珊身边耳语一番,扭头却问萧韵如:“你信不信我?”
韵如怔怔地看着他,毫不犹豫地点头:“信,我最相信你。”
她说得太快,太干脆。
萧文深深看了妹妹一眼,神色复杂。
谢二手下微微一滞,知道她会答应,却没想到她连一瞬的犹豫都没有。浮厝林石磨里,白毛浮尸差点吓惨了她,她却还是愿意这样无条件的相信自己。
为什么呢?坦诚相待的姐姐阿黎更信任玉家兴;从初识开始他就没停过谎言的萧韵如,却一次又一次选择相信他。
他垂眸,心上却有暖流潺潺流过。
片刻之后,和秦老板“赌气”了接近一整天的苏珊珊终于捱不住了,打开了门请电影公司的人进来。
她披散着头发对镜补妆,将架着摄影机的年轻导演骂得狗血喷头:“我要是出了事,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你,每天拍戏的时候盘旋在你床边,顺着你的鞋子爬上床,吸尽你的阳气”
“你们都没看见么?”她伸手指着梁上的道具,“她就在那啊,等着你们过来,彻底要了你们的命呢!她可是被你们活活绞死的”
她阴恻恻的声音,配合着阴恻恻的表情,十分骇人,整个剧组的人都垂着头,不敢多看悬着的稻草人。
年轻的导演夹在女主角与秦老板之间,好不容易等到苏珊珊松口,答应亲自演完这最后一个镜头,喜出望外,连忙命人把挂在梁上的假人道具拿下来。
两三人迭声应了,扛着早都准备好的梯子小跑过来。他们架好梯子,配合默契,一人扶住女尸道具,一人小心翼翼地去解梁上的绳子。
哪知绳结刚刚松了一半,“女尸”的手臂却蓦地举了起来,涂了蔻丹的长指甲猝然伸长,仿佛染了血的利刃,直勾勾地朝围着小工头顶插了过去。
三人吓得放声尖叫,解绳子和扶女尸的两人嗷地一声撤开了手,跌坐在地上往后退。
“女尸”却直挺挺地站在椅子上,血红的手指平举。仿佛活过来了似的。
不,还不仅仅是这样。
下一秒,“女尸”脸上的陶土面具一丝一丝地裂开,眉心一分为二,骷髅般的眼睛也一分为二,鲜血自发顶缓缓流下,露出了面具之下苍白如骷髅的脸。
“鬼啊!鬼啊!”
除了苏珊珊,所有人都在放声狂奔,一应器材零零散散丢了满地,七八个人连滚带爬,鞋掉了都来不及捡,前赴后继从永宁门箭楼的窄土门上一窝蜂的挤了出去。
那具苍白的骷髅脸眨眨眼睛,抹掉脸上的猩红血水,露出了白皙且熟悉的脸庞——却是萧韵如,听从谢二的吩咐悄悄钻进了稻草人里,被绑着纤腰挂在了房梁上。
他们一早设好了这场“闹鬼”的局,只等那两个换道具的人上来,就扯开已经提前砍成两半的陶土面具。
一场死尸还魂的闹剧,成功赶走了围在箭楼前的整个剧组。
天色渐渐暗下去,一切终于归于平静。三人背着林师父再加一个苏珊珊,终于从箭楼里跑了出来,跳上停在门口的小轿车。
苏珊珊一脚油门,将车开出了风驰电掣的气势,按照谢二的指路,朝着浮厝林狂奔。
离开浮厝林不过几日,地下多了薄薄一层落叶。
天青雨净,银杏如旧。
石板桌如旧,却再见不到以前的人。
谢二慢慢把背后的林师父解下来,轻轻放在银杏树下。他面色安详,仿佛只是在石板桌上小憩了一场。谢二早不记得父亲的模样,认识了林师父之后,心底才逐渐有了父亲两字的具象。
恰有一片银杏叶轻盈飘落,不偏不倚恰好盖在了林师父的心口。明明是六月盛夏,银杏叶却霎时如天女散花,纷纷扬扬而下。
夕阳的余晖从叶脉的缝隙中洒落,星星点点落在了林师父身上,仿佛也在和他做最后的告别。
谁说山川常在?谁说草木无情?谁说龟鹤千年?
还有谁比这棵树,更知道此间无边的日月?
庚子年间,饿殍遍地。师兄弟们苦守老龙头火车站,鏖战三天三夜尽数被歼。林师父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兄弟们曝尸荒野,一人一卷草席亲手将师兄弟们埋在银杏树下。
国破山河在,家破,他的根还在。
林师父本非西安人,却在西安度过了一生。
落叶不可归根,放在旁人身上是洗不清的遗憾。但是宿在浮厝林、长眠银杏树下,却是林师父盼望了一生的良宿。
谢二和萧文一前一后,扛来一具杉木薄棺。谢二像曾无数次在浮厝林里做过的那样,一点点地削着杉木板。
千万次钉棺,谢二落锤时从未偏过一次。
唯有这一次,落锤时他势大力沉,棺钉顷刻穿透指尖,鲜血潺潺而出,染红了古铜色的棺盖。
他浑然未觉,只用沾染了鲜血的指尖,一字一画地在木碑上写下林师父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