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入冬,却有暖阳照耀,然寒意未减分毫。微风拂过,竹林间竹叶沙沙作响,似在低诉着无尽的哀愁。
清风书院山长苏元禄,字学卿,号无学,乃《苏氏宗谱》的编撰者,名臣苏尧年的嫡长子,大唐最年轻状元苏宏的侄孙。此人年过六旬,秀才功名,荫国子监生,以诗词见长,著有《甲秀园集》。在众人眼中,下一任族长之位,非他莫属。
此刻,苏元禄正在山长室作画,突然房门被人猛地推开,张守义拉着神情恍惚的林渊,气呼呼地走了进来。苏元禄放下画笔,用绸帕擦了擦手,脸上挂着微笑,问道:“今日是刮了什么风,竟把守义兄吹上这山来了?”“妖风!”张守义没好气地说道。
苏元禄微微一愣,笑容依旧:“那且说说,是何人把守义兄气成这般模样?”张守义指着林渊,怒不可遏地说:“你那个族弟,把我的学生逼疯了!多好的一个孩子,上午还在跟我学经,转眼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苏元禄收起笑容,仔细观察林渊的情况。只见林渊目光呆滞,仿佛看不见周围的事物,口中不停地背诵着《论语》:“子曰:‘君子贞而不谅。’贞,正而固也……”
张守义越听越伤心,不禁流下两行浊泪,哽咽着说:“这孩子家境贫寒,却天资聪慧,更难得的是自强不息。如今即便失了心智,还一直在背诵《论语集注》,此番我无论如何也要为他讨个公道!”
“不急,不急,且让我看看。”苏元禄安抚道。张守义拄着拐杖坐下,闭目养神,试图缓和一下激动的情绪。
苏元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林渊却依旧背诵着《论语集注》:“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为,去声。不同,如善恶邪正之异……”
苏元禄抓住林渊的手腕,认真地为他把脉。过了许久,苏元禄叹息道:“唉,这孩子犯了癔症,可能是受到了过度的惊吓所致。”
“可有医治的法子?”张守义急忙问道。苏元禄又问:“除了一直背书,他是否还胡言乱语、癫狂打人?”张守义回答:“胡言乱语倒没有,只是把你那族弟给打了。”
苏元禄想掰开林渊的眼皮,仔细观察他的瞳孔,刚把手伸过去,林渊就吓得接连后退。苏元禄只好跟上前去,凑过脑袋仔细查看。随后,他回到书桌前,提笔写下一剂药方,叫来自己的长随说:“照着方子,去管仲镇抓药,清风山这边缺了几味药材。”
“能治愈吗?”张守义追问。“看他自己的造化吧。”苏元禄又取出一个木匣,拿出一套针石,“守义兄,帮我按住他。”
张守义起身抱住林渊,轻手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安抚道:“孩子莫怕。”或许是对张守义感到亲近,林渊立即安静下来,甚至连《论语》也不背了,乖乖地让苏元禄扎针。
苏元禄一边扎针,一边说道:“这孩童,暂时让他住在山上,每天早晚我给他针灸一次。不让他下山,也是免得再受惊吓,我这里无人敢来打扰。”
“咚咚咚!”这时,有人敲门道:“山长,有几个学童求见。”苏元禄说:“让他们等着。”
敲门之人突然惊呼:“你们怎过来了?未经许可,不得入内!”门外传来苏如鹤的喊声:“先生,苏元德的爹娘来了,多半是来寻林渊的晦气……来了,来了,他们进院了!”
苏元禄不慌不忙地施针,吩咐道:“把人赶出去,别在院子里吵嚷!”
院子里,苏元德的父亲苏松年、母亲张氏,坐着滑竿闯入,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家奴。得到山长的命令,几个杂役上前阻拦。
“落轿!”苏松年、张氏夫妇很快从滑竿上下来,四个家奴连忙搀扶。苏松年的辈分很高,是长庆(穆宗李恒820年-824年)、宝历朝(唐敬宗李湛824年-826年)名臣苏宏的侄子。他身材肥胖,完全胖成了一个球,走两步都要喘气,也真是难为轿夫把他抬上了山。张氏却保养得非常好,五十多岁了还不显老,她是苏松年的续弦。
苏松年的正妻,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妾室也生了三个女儿,连一个男孩都没有。反倒是续弦张氏,嫁过来多年未孕,在苏松年快满六十岁时,一下子竟生出个男丁。
“打伤我儿的小兔崽子,是不是藏在里面?”张氏喝问道。苏元禄的仆从说:“山长有令,闲杂人等莫要打扰。”
张氏顿时大怒:“我是闲杂人等?便是你们山长当面,也要叫我一声婶娘!”仆从不说话,只让杂役堵住门口。
张氏指挥自己的家奴:“来人啦,把这些混账打将出去!”家奴们左顾右看,没人敢动手,毕竟这是清风书院啊。
“养你们何用?”张氏气得浑身发抖,竟夺过家奴手中的棍棒,亲自上前去打书院杂役。毕竟是山长的婶娘,杂役们不敢还手,只能原地抱头硬扛。
张氏趁机绕过杂役,提着棍子往山长室冲。“老夫人请回!”李佑也是刚来不久,立刻站出来阻拦。
张氏喝问道:“你是哪宗哪房的,竟敢挡我去路!”“颖上。”李佑说道。张氏冷笑:“颖上那边的,辈分最高也是我侄儿!你是哪个字辈的?”李佑不说话。
苏如鹤想了想,也站在李佑身边,拱手道:“见过祖奶奶。”书院杂役可以乱打,苏氏子孙却不便动手,否则其长辈肯定要来闹腾。
张氏的目光越过李佑、苏如鹤,朝着山长室喊道:“苏元禄,我是你婶母,快快出来主持公道,你幺弟都快被人打死了!”
“轰出去!”屋内传来苏元禄愤怒的声音。苏元德的父亲苏松年,似乎稍微明白事理一些。他像圆球似的滚过来,劝自己的妻子道:“大夫都说了,德儿只是外伤,戴着帽子没被打坏。有什么话,平心静气……”
“放屁!”张氏揪住丈夫的耳朵,像呼喝孙子一样:“儿子流那么多血,差点被人打死了,你让我平心静气?你给我平心静气一个看看!”“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已经快八十岁的苏松年,竟然是个怕老婆的。他被揪着耳朵求饶,又见书院杂役在憋笑,顿觉没有面子,挣脱道:“岂有此理,成何体统,有辱斯文!”
张氏呵斥丈夫:“没用的老东西,只知道跟我耍横,快把你侄儿叫出来!”苏松年无奈,只得朝山长室喊:“贤侄,且出来说话。”
苏元禄在屋里一边施针,一边讥讽道:“叔父果然有男儿气概,不知是效仿房玄龄,还是在追慕戚武毅?”苏松年讷讷不能言,一张老脸臊得通红。
突然,张守义推门而出,又将房门给关上。他走到苏松年面前,将泡水的《四书集注》递上:“尊者可识得此书?”苏松年拱手说:“自然识得,这是圣人之后亲批的《四书集注》。”
张守义说道:“吾有一学生,家境贫寒,购书不易。他常遭令公子欺辱,今日更被令公子毁书。请问,尊者可记得《苏氏家训》?”“记……记得。”苏松年额头开始冒汗。
张守义问道:“《苏氏家训》有教导子弟欺压乡邻、侮辱同窗吗?”苏松年无言以对。张守义又问:“《苏氏家训》有教导子弟毁坏圣人之书?”
张氏突然大吼:“你个老学究,别跟我来这套。我儿子……”“啪!”苏松年突然转身,照着妻子就是一巴掌,呵斥道:“闭嘴!”
张氏被打得原地发愣,随即嚎啕大哭,在那儿撒泼道:“好你个苏松年,我一个大族千金小姐,委身下嫁给你做续弦,四十多岁了还给你生儿子。今天儿子都快被人打死了,你不给儿子讨回公道,居然还反过来打我?你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男人!”
苏松年无比尴尬,左右不是,只能劝说:“夫人,咱们先回家说话。”“我不管,今天非得出口恶气不可!”张氏纠缠不休。
苏松年低声说:“这里是清风书院,咱们德儿又理亏。他毁坏圣贤书啊,便是闹到宗祠都没理。听我一句,不要再闹,出气有的是时候,你还怕乡下的泥腿子?”
张氏顿觉有理,但输人不输阵,指着山长室说:“好你个苏元禄,帮着外人欺负长辈。哼,你等着,改天再来跟你理论!”
见这两个老家伙如此干脆利落的离开,李佑感觉很不正常。李佑低声对张守义说:“先生,他们怕是要对林渊的家人动手。”张守义想了想说:“你扶着为师去苏氏宗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