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书
八月十九,大雨滂沱。
孙权在前殿阅完堆成小山的奏疏,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透。
为了给徐氏庆生,他命人在中堂设了酒席,遍邀各府夫人入宫小聚,这个时候,应是衆夫人退席回府之时。
雨声淅沥,青梅酒香穿过建业宫的九曲回廊,飘进殿内。
黄门随之奔入,带着为难的神色,说:“禀告至尊,二夫人不知犯了何错,被长夫人罚跪在中堂。现下已过了半个时辰,至尊可要过去看看?”
孙权蹙眉起身。
“怎麽不早来禀报。”
雨水打在回廊边缘,溅湿了他玄色龙纹朝服的袍襟,他迈入厅堂,见步练师背对于他,跪在堂下。
徐氏端坐上席,眉目含嗔,一身鹅黄色绣花织锦襦裙,虽不是新进的蜀锦料子,依旧光彩夺目。
厅上酒香犹馀,徐氏见孙权进来,略显惊讶。
“至尊不是在前殿吗?怎麽这个时候过来了?”
瑶台高髻上珠光浮动,徐氏起身离席,孙权看也没看她,低头去扶步练师。
“什麽事,起来说。”
步练师今日妆容素净,穿了一件竹青色卷草纹织锦深衣,跪了半个时辰,面色已现苍白,客席已被宫女收走,孙权扶她入主席坐下。
徐氏怔了一下,说:“步氏目无尊上,当衆折辱妾和至尊,难道至尊要纵容包庇,坐视不理吗?”
“砖地阴凉,夏日亦不可久跪。”
孙权皱着眉头,落座步练师身侧。
“你二人姐妹多年,到了这等年岁,有什麽事,不能坐下来好好地谈,非要跪在地上,才能说得清楚?”
宫女取来软垫,徐氏落座案前,雨夜闷热,步练师跪得双膝酸痛,额上微微渗出虚汗,只有倚着孙权,才勉强在垫上坐稳。
“适才妾为衆夫人抚琴,给长夫人生辰助兴,不知何处冒犯,得罪了长夫人。”
她声音微哑,斜靠孙权臂弯,一副苦楚模样,惹得徐氏愈发不悦。
“你抚的那是什麽曲子?现下至尊在这此,你敢当着至尊的面,把刚才那首曲子,再抚一遍吗?”
“若至尊不嫌妾琴艺疏浅,妾当然可以再抚一遍,请至尊和长夫人品鉴。”
步练师挣扎欲起,却被孙权拽住。
她垂目说:“有凤来仪,百鸟朝之。凤乃祥瑞之鸟。此曲‘有凤来仪’,本是恭祝夫人岁岁平安,吉祥福瑞。夫人向来公允,若非对妾误会已深,何故一意孤行,执意责罚于妾,不听妾的分辨。妾本无心冒犯夫人,夫人若对妾存了成见,妾便是把琴弦抚断了,也不能化解夫人对妾的误解。”
“你不必惺惺作态,学那闺阁少女,做出这等可怜样子。”
徐氏凤眼微吊,嫌恶打量步练师的半老容颜。
“谁不知道,凤是女後之徽,古来便为中宫所用。你谱什麽曲不好,偏在这种时候,谱这种阿谀奉承之曲。还送什麽镂雕,什麽蜀锦。如此居心,是要抹黑本夫人的声名,陷本夫人于不忠不义之地,好让至尊厌弃我,专宠你,是不是?”
厅上寂静一片,步练师望着孙权,说:“至尊明察,妾绝无此意。”
说这话时,她的眸里有种从未见过的深意,看得孙权有些发怔。
雨水溅湿的袍襟湿漉漉地铺在脚边,浸透绣着云纹的席间软垫。女子口角多言,孙权案牍劳形,听了这些时候,愈发头昏脑涨。
“镂雕和蜀锦,是朕下旨赏赐于你。与二夫人无关。”
他望向徐氏,说:“仅凭一首琴曲,便说二夫人诬陷,很难让人信服。除非有真凭实据,否则空穴来风,朕倒要怀疑长夫人的居心。”
徐氏冷笑一声,料到孙权不会信她。
“至尊可以不信妾的话。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只要至尊允许妾呈上证据,至尊过目後,自然相信妾今日所言,句句属实。”
***
帛书展开,孙权面色微沉。
“这便是长夫人的物证?”
英武之容现出惫意,夜深了,孙权神思倦怠,徐氏却是异常兴奋。
“‘凤皇来仪,鸣于高岗。覆天盖世,其道大光。’[1]此等大逆不道的诗文,便是至尊告天那日,後将军随这凤鸣琴一同交到步氏手里的。”
雨还在下,屋内凉意渐甚,黄门替孙权取来外袍,孙权接过外袍,为步练师披上,说:“二夫人,你怎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