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瞧不上,我交往的都是些俗人。”占彪说这话并不是在抬举她。他又开始消极攻击,用来抵抗他那超凡脱俗的高学历妻子从未开口明说的评判。“他住在白鹭山庄,你知道吧——”
“有钱的俗人,不正是我的理想客户群吗。我怎么会瞧不上。”楼越满不在乎地自嘲。
“那晚上一起去吧!”占彪穿上鞋出门去,又在门口定了定说,“到时候我来接你。”
站到讲台后,楼越翻开教案,打起精神念道:“今天我们来谈一谈,大学生如何建立健康的恋爱观和婚姻观……”和以往的死气沉沉不同,学生们纷纷抬起了头。
“爱情,是美好的,毫无疑问……”楼越念着这个已经用了好几年的开头语,心中忽然充满愤世嫉俗的情绪,但那些词句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她口中流出。看着台下一张张年轻的脸,她不由得扬起微笑,希望不被人看出自己正在变成一个苦涩的女人,那种她上学时会观察到的成年女人。她们维持体面和尊严的决心是那么强烈,因此看上去很疲惫。
她决定直接进入主题,让学生们展开分组讨论。大家马上活跃起来,沸腾的讨论声充满教室。讨论从大学期间如何平衡学习和恋爱的关系,很快就转移到了恋爱心得和经验谈。一群二十岁不到的女孩们激情四射地谈论关于“渣男”的鉴别和发现“渣男”的处置要点,她们说得头头是道,老师则笑得真真切切,仿佛在听一个奇幻色彩的童谣。
曾经的她自己也像她们那样,爱憎分明,嫉恶如仇,觉得自己看问题直击要害,绝不会拖泥带水。她当然是特别的、丰富的,她绝不会忍受一丁点的冷落和怠慢。她告诉当时还在治安科的小民警彪子说,她最看重的东西是人品,是永远不被伤害,虽然这个想法很天真,是不符合人性和现实的——那时候,占彪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这种情况必须分,马上分!必须分!”女孩们此起彼伏的喊声打断了你的思绪。“楼老师,你怎么看?分不分?”
谭啸龙靠着沙发闭目养神,手里盘玩着一串佛螺菩提。沉香的寥寥青烟从茶几上的电子熏香炉里缓缓溢出,往下落到谭啸龙脚边。
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他看见弟弟闯了进来。“干嘛这么大动静,有事啊?”话没说完,他已经注意到,弟弟脸上多了一道细细的疤痕。“这又是慧珍干的?”见弟弟一脸懊恼又无奈,谭啸龙一下子火上来了:“你不能揍她一顿嘛?她是救过你的命还是怎么的,这么惯着个泼妇!”
他起身走到弟弟面前,左右端详了一下疤痕。“呵呵,这爪子真够厉害的。”
谭啸虎像一只斗败的猫一样任凭哥哥嘲讽。“哥,我没啥事,芸儿被她挠破相了……”
谭啸龙怒目圆睁,指着弟弟的脸。“你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了,叫底下人怎么看?”
“多亏嫂子赶过去了,才拦住了……”
“你也真是的,罩不住她,还敢吃窝边草,”谭啸龙迎上弟弟看自己的眼神,“怎么了?你能跟我比吗,你嫂子像慧珍一般见识吗?”
谭啸虎郁闷地点着头。上回商学院举办女子研修班,慧珍和嫂子两人一起去上的课,慧珍听了两节课就跑回来了。他让老婆好好学点东西,慧珍却说:“什么狗屁优雅智慧女性课程,讲的还是三从四德那套,教人怎么伺候老爷们。”
谭啸龙把佛螺菩串戴回到手腕上,回头看看弟弟那张颓丧的脸。“以后有什么场面你多带她出来,没有里子面子要给的嘛。你给她再盘两个店面一起做,我看她还是闲的。”
谭啸虎还想说点什么,谭啸龙问:“芸儿那个脸还有救吗?”
啸虎摇摇头,对着自己的脸比划了几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去找兰姐看看。不行就给点钱打发了。当然,这钱叫你老婆出,从她那美甲店账上走,给她点教训,看看长不长记性。她折了我的人,要是别人,我打断一条腿算是仁慈。”
“是,我知道。”“今晚来我这儿吃晚饭吧。市局的占队长会过来,他老婆也来。我跟你说,给人家留点好印象。人家是正经人,大学老师呢……”虽然这么说,谭啸龙脸上却有一丝不屑的表情。
“楼老师,你还不走吗?”女同事见楼越站在楼下半天不动,问道。
正说着,占彪的车开到了路边停下。他下了车,对妻子的同事挥手打了个招呼。年轻单身的女同事见到靳媛戏称为市局第一美男子的刑警队长,立刻露出未婚女青年特有的娇羞慌张模样,这令楼越不由得好笑。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笑的。
占彪靠着他那辆SUV,依然显得高大魁梧,他的妻子在心里不情愿地承认,他现在浑身散发着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楼越朝着丈夫走去,占彪打开了车门,接过妻子的包。她坐了进去。隔着车窗她看见同事的表情,好像是羡慕。于是她对同事微笑着挥手,被动地加入了一场古老的骗局——已婚女人对单身女人无意识地展示幸福的瞬间。可能从这一刻起,这个年轻女人会觉得,生命中挥之不去的孤独感正是源于她缺少楼老师和占队长所拥有的这种亲密感。
殊不知,此时此刻的楼越自觉无比孤独。
车驶入车流。她在车里寻找着一些可能的痕迹,但很快放弃了。作为一个男人,占彪疏忽大意让她看到了手机里的秘密。但作为一个刑警,他不可能在车里留下什么罪证。楼越警告自己,执着于细节对她毫无益处。
“这身衣服不错,新买的?”占彪开得很快,显得轻车熟路。
“不是,去年买的。”她穿的是件款式很简单的黑色方领连衣裙,去中山大学参加应激心理学研讨会时买的。虽然有点过于端庄,但这裙子的优点是剪裁极佳,显得身材非常苗条修长。今天的她格外需要这件战袍给自己鼓气。
“我没见你穿过。”
“穿过好几次了,只是没机会被你注意到。”楼越忍不住冷笑着说,但马上转换成没有攻击性的微笑。赌气是渴望关注和回应的表现,她不允许自己产生这种可悲的内耗。
“这个谭啸龙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转移话题,主动攀谈。
“待会儿你自己看就知道了。你估计跟他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初中毕业就出来混社会了,你想想……我只能说,他是个能人。但并不复杂。”
她忍不住看了丈夫一眼。“你怎么跟他成为朋友的?”
“朋友也算不上吧,也就是冲着我手里这点小权,我有时能帮上点小忙。”
车开上了一条坡路,沿路两边都是幽暗的路灯。占彪的车在大门前慢下来,只一秒,车牌号被门禁系统识别,道闸抬起,为刑警队长放行。
车停在铺满鹅卵石的空地上,楼越下了车,踮着脚小心地走着。占彪搂过妻子的胳膊往前走。楼越在心里翻起白眼,胳膊上汗毛纷纷竖起。今天从接她开始,他好像就在扮演一个好丈夫的模样。
露台上的谭啸龙看见今晚的客人到了,便把烟在花盆里按灭,往旁边一扔。他走下来迎接占彪夫妻。
“哟,占队长,这您夫人,楼老师对吧?久仰久仰。”
和占彪简单描述在她脑海中形成的人物侧写不同,谭啸龙并不像一个浑身散发市井气息的土豪。他甚至有几分儒雅,楼越想,可能是因为他的头发被精心打理过,发鬓间透着点花白的发丝。看上去他比占彪矮一点,但显得非常结实,行动之间,充满变数,敏感又迅捷,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猛兽。
楼越伸出手来的瞬间,谭啸龙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谭啸龙的手暖而厚实,这是一个富了有些年头的人的手。但他握的力度之大,让楼越心下惊异。她发现自己对于陌生异性的肢体接触非常生疏。
“你好。”谭啸龙谦和地笑着,久久地看着楼越,那个传说中的美女+才女。他现在可以在这种女人面前显得很平静。
如果有什么能第一时间泄漏他的出身的话,那么就是他的眼睛了。透着一丝凶残,和惊恐一体两面。他的样貌让她想到一个词:豹头环眼。他像一头豹,而这里是他的巢穴,食物充裕,固若金汤,所以他显得优雅放松,但仍有些不安。过上远超预期的富足生活的人身上常有过分的热情,他也有,但他背后有种紧绷的东西,像一根线一样把他拉住。并不复杂?占彪说错了。
谭啸龙在楼越的手背上摩挲了两下,拍了拍,热情地说:“进去吧,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楼越抽出手,假装没有注意到他上下打量自己的眼神。不停留意和寻找猎物是豹的天性,只不过她也不是猎物,她正透过透镜观察着豹的一举一动。
谭啸龙拍着占彪的胳膊说,“占大队长一直金屋藏娇,今天我很荣幸,终于见到尊夫人了。”他说的话,以及他和占彪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模样,都让她感觉怪怪的。说什么金屋藏娇,所指另有其人吧?
楼越决定了,今晚她的伪装色就是:一个优雅知性但又什么都不知道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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