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知无玥捧来草药,要替他换药裹伤,隗天狼见他仍是面无表情,动作虽说不重,却像在扎草人一般,不禁心中微恼。
“先生若是不想见我,天狼明日便走。”
知无玥手中一顿,抬头对上隗天狼微带懊恼的眼睛,不禁叹息一声,手上动作利落,替他裹好伤口,却不言语起身便走。
“知无玥!”
隗天狼一跃而起,窜出门去拦在他身前:“若是我之前言语得罪,你责我打我也好,何必这般一言不发,零碎著惩我?!”
知无玥站在原地,屋外轻风吹起袍摆,修长身躯似高山冷杉,清雅骄傲,不可攀折。
隗天狼脸上神情执著,韧铁般的身躯矗立在前,不肯错开。若是今日不得答案,他是不会罢休了。
未了,知无玥垂目。
“我并非恼你。”
风吹走了他嘴角泄漏的叹息。
“再过两日,你的毒伤便会痊愈。”他看向隗天狼,褪去隔绝世人的淡漠,仍是那个温厚纯良的男子,“我为避兵祸,藏身山中,世事早不过问。救你也是因缘际遇,十日之谊,若相交太深,多了牵挂,我怕自己再生执念。”
隗天狼听他这麽一说,忽然想起自己离开之後,这荒无人烟,只闻鸟兽嘶鸣的山中便只遗下知无玥孤孑身影,当即心头一紧。
“你跟我一起走。”
知无玥苦笑:“兵祸无情,我不想再看尸山累累,遍地血腥。”只有从战场上活著走下来的人,才会生出这般厌世的麻木,再坚硬的盔甲,挡得了锐箭长矛,却挡不了渗入肺腑的死亡气息。
“生在乱世,便由不得你我选择。”
知无玥凝视著眼前这个男人,在他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同类的气息,同样是沾满鲜血,同样踏过无数尸骸,或许便因为如此,那一日,他救了他。
他摇头:“武乃止戈,非为杀戮。无玥自知无能,唯有隐入山林,只想这世上,能少一柄杀戮的刀。”
隗天狼却是目光坚定,铿然说道:“我不懂这些大义。我只知道,唯有灭尽诸侯,方能止戈。”
“你──”知无玥眼神一厉,他的想法如此暴戾残忍,却又简单直接,当真似一头最凶蛮的野狼,屠戮一切,以杀止杀。
此人再入战场,必将生灵涂炭。
知无玥握紧手掌,不过一瞬,他动了杀念。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自嘲一笑,自称方外之人,怎还放不下尘世杂念?
隗天狼何其敏锐,怎会察觉不到他脸色变化,一现即逝的杀意,他非但不退,反而一把拉住知无玥。
然知无玥已经恢复常态,温然笑著,指了指他隐在胸前微微突起的物件。
“我想这个人,不会让你这麽做。”
邯邱……
隗天狼错愕。
“会关心旁人,便是有慈悲心,这样的人,又岂会任你背负杀戮天下之名?”看隗天狼恍然神情,知无玥退开两步,“你我殊途,各有相持,再论下去也是无益。”远处林海沙沙,似吹奏送曲,“再过两日,我便送你出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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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两人便再也不曾作过深谈。
知无玥仍是那个温和诚挚的人,也不会似之前那般淡漠相对,然而隗天狼却觉得他与他之间,仿佛隔上了一层厚厚的墙壁,他不明白为何如此,更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僵局。
他可以诉诸武力,将巨大的城墙整片拆下来,然而他却无法击破人心里最为坚固的围墙。
日升月落,两日时光转眼便逝。
隗天狼身上的毒已然除褪,仅剩伤口尚未完全痊愈。
大清早,知无玥拿著一个小小包裹,交到隗天狼手中。
“里面有祛毒的药方,你回去每日煎食一服,再过半月便可尽数痊愈。至於伤口,我想你军中也有刀伤良药,回去记得勤换,若泡了脏水,需以清水冲洗干净,否则伤口溃烂,延缓伤愈。”
隗天狼一一点头,接过包袱。
知无玥看看天色:“我们走吧。”
二人离开了知无玥的处所,攀过两座山岳,穿过洞穴,走了至少二十里路,几乎到了傍晚时分,才走到一座山头,在这山头之上,可看到远处连绵兵营。
知无玥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我送你至此,就此别过。”
隗天狼看著他,然後慢慢点头。道谢的话说过了不需再言,告别的话伤人也不想说,此刻他居然想不到可以说的话。
知无玥微微一笑,拱手告辞,便转身往原路折回。才走出五步左右,忽然停住,叹息一声,道:“我知你已记下来去的路,但过了明日,我便会离开。”
隗天狼不禁一惊,他确实在路上暗地留下记号,只要他再入山中,必能找回知无玥所居之处,他并非有意打扰,只是十日的照顾,不禁对这个总是善意相对的男子产生了相惜之意,他不想一别无期,故有此为。却想不到知无玥如此绝决,宁愿搬离原居,也不愿相见。
瞪著知无玥颀长的後背,隗天狼第一次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咬牙的怒意。
“你不必迁离。既然你不愿再见,我隗天狼也非不识好歹。就此别过,後会无期。”
听著身後大步离去的脚步声,地上枯枝被恶狠狠地踩断,可知离去的男人满身怒意,难以宣泄。
知无玥站在原地,良久,方回过身来。
林中早已没有隗天狼的身影。
树上小鸟轻鸣,林间灰兔跳跃,离世的平静安宁,此刻他身在其中,心却难再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