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如此想,只是我的幽怨依然被这清越、剔透、强健隐、忍的琴音一弦一弦拔除。
夏风轻卷,绚烂夺目花色中,隐隐露出雪白长衣的一角,仿佛永远不染纤尘。日头正盛,细小的尘埃漫然飞舞,渺如雾霭,他的身姿皎如冰雪。
我与他,相隔不过十步,但我深知,我不会跨过去,他亦然。
我与他,原就该是咫尺天涯。
夏阳亮烈如雪,我却觉得浑身冰冷,如披霜雪,温暖寂灭,只余下触目的空茫。
雕花窗前,我倚窗而坐,手拿奏本,轻声读阅。
窗外暮色苍茫,清风飘飘悠悠地入窗来,犹夹着草木清香,吹得我长袖轻摆,微露瘦弱的手腕。低垂的竹帘,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啼,听不真切,遥远得似在天边。
清风偶尔翻动案上的奏书,李治斜靠在软榻上,双目微合,似睡似醒。偶尔我询问他奏书上的问题,他半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眸,答非所问。这般景象,再加上他那张清秀的年轻脸庞,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有半点帝王的庄肃。
我无奈摇头,兀自念道:“……陇右大旱,开春以来,滴雨未降,秧禾枯死,颗粒无收,灾民十万余户,民生艰苦;当地奸商污吏互相勾结,囤积粮食,高价售卖,又私分赈灾粮饷,百姓苦不堪言,隐有叛乱出现……”我愈看愈觉触目惊心,顿首等待李治回复,却见他毫无回应,我便提高音量高叫两声,“陛下,陛下!”
李治正昏昏欲睡,被我的叫声惊醒,他两眼迷离,有些不知所措:“何,何事?”
“陛下,陇右大旱,奸商污吏横行,百姓苦不堪言,恳请陛下早做决断,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我在心中暗叹,便把方才奏本中的内容大略地说了一遍。
“陇右大旱?此乃天意,天不降雨,朕也莫可奈何,只能拨银两救济。”李治难掩惊讶,含糊说道,“至于叛乱,派兵镇压就可。”
“陛下,奴婢是个女子,不懂什么政务要事。只是在奴婢家乡,若遇大旱,奴婢的父亲便会率众凿井济旱,使旱情稍减。”我沉默片刻,斟酌了下,谨慎地开口,“父亲曾与我说过,大旱之年,稳定民心最为重要。”
“哦,你倒说说,如何办才妥帖?”李治双眸一亮。
“奴婢,奴婢不敢。”我故做惶恐,抬眼望了李治一眼。
李治摆了摆手:“哎,朕让你说便说,不必顾忌。”
“是。奴婢抖胆进言,陛下可立即派遣御史前去赈灾,将奸商污吏擒住正法,以做警示。”静了一会儿,我似乎才终于听懂了,才缓缓开口,“而后开府库济民,凿井济旱,以解旱情。也可命官吏率老髦、士绅跪天乞雨,七日七夜,以诚心感动天地,赐予大雨。如此做,即使天不赐雨,百姓也必定会感激陛下,民心大快,谢陛下仁德。”
李治凝视着我的眼睛,稍愣,片刻后忽然微微笑了,他颔首:“媚娘,你说的有理,便如此办吧。”
“奴婢嘴快,口不择言,妄论朝政,请陛下降罪。”我难掩惶恐,抱着腹部,便要下跪请罪。
“媚娘,这是做什么?你非但无罪,还有功呢!”李治见我要跪,立即上前搀住我,他摇摇头,抿嘴笑道,“若真要罚,朕就罚你将案上这堆奏书全数批阅了,为朕解忧,岂不更好?”
“陛下!”我精神一振,心中惊喜非常,口中却是不依地唤道,“陛下就知打趣奴婢,下次奴婢再不多嘴了,免得受人取笑而不自知!”
“媚娘莫气,朕此言全发自肺腑,句句真心,绝无取笑之意。”李治见我在他怀中挣扎,忙收紧双臂,既能钳制住我,又不伤我分毫,“朕每日对着这堆积如山的奏书,真是泛透了,原来当皇帝竟是如此的苦差。朕多想有个人能为朕分忧,媚娘,你也不忍见朕如此疲惫吧?”
我心下浮过一丝笑容,故做为难地说道:“陛下,奴婢愿为陛下做任何事,只是,如今奴婢临盆在即,恐不能……”
“怪朕粗心大意,怎将此事忘记了?”李治抚着额头,大呼无奈,“不如这样吧,你先静养,待产子调养后,再来帮朕。”
“奴婢谢陛下恩典。”我挣脱开去,微鞠躬身,便要再次跪拜。
“媚娘……”李治一把将我搂进怀中,他抚着我的脸颊,柔声说道,“媚娘,为何你到了宫中对朕却是如此生疏?朕多想再听你唤朕一声‘阿治’……”
“陛下,宫中有宫的规矩,奴婢何尝不想如往日那般,只是……”我听他如此说,心中忽然有丝有些异样的茫然,但面上却现出胆怯,眼中已有些湿润,“奴婢怕啊,奴婢真的怕……”
“告诉朕,你怕什么?”李治神色更柔,他俯下头,抬袖拭去我眼角的泪水,“如今朕是皇帝,有朕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阿治,你还在的,是不是……”我抬头望去,李治眸中莹洁清光,一片潋滟。亦真亦假,难得的软弱突然袭上心头,我觉得疲惫不堪,不想再言语,只想在他怀中找个空隙,静静地安栖一会,“我怕你变了,怕如今只是好梦一场,梦醒了,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
我知道,男人无论是出色、平庸,都不会太过溺爱强势的女子。我在他面前可以意志坚定,却不能咄咄逼人;我可以出谋献策,却永远要让他觉得最终决定权在他手中;我可以展现自己的才华,令他觉得我并不肤浅,却永远不要忘记做软弱之态,让他觉得自己仍是我唯一的依靠;其实,女子如同瓷,都是脆弱易碎的,只是我已经烈火灼烧,最终成了摔不碎的泥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