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江城的一座墓园,坐落在城市的边缘地带,默默无闻,却有着松柏般的韧劲。时经纬约了一位在江城的瓷器店老板做访谈,问她要不要陪他去走走。
时经纬从未和她认真提及这个城市,但她却在时经纬的许多专栏文章里看到过种种关于江城的趣闻。那里的夏天,公路可以烤鸡蛋;那里的公共汽车,彪悍得快过出租车;那里有漂亮而泼辣的姑娘……其实时经纬只在江城待过四年,却始终对那里念念不忘,他说那里曾经有他许多的朋友,最后各奔前程,一个不留;他还说那里留下过他青春的回忆,在年年岁岁的消磨中,去似朝云无踪迹;他写过那里许许多多令人食指大动的美食文章,还听说他们同窗好友每年都忍不住要回去一享口福,像迁徒的候鸟一样,只不过时经纬称之为"返乡团"……
有一次她偷偷打开网页偷窥时经纬的专栏,不知什么时候,时经纬悄无声息地冒出来,长臂一伸按下ctrl+w直接关掉页面。她问时经纬:"干吗关掉,你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写在上面了?""一整个儿逻辑错乱,见不得人,我还写在上面?“
"那就是一一你暗恋的什么人留在那里了吧?"时经纬不说话,他双眸里忽闪动着异样的光彩,良久后他轻声问:"现在是要清算历史了吗?"陆茗眉急速摇头,拨浪鼓一般。
他缓缓低下头来,顺势按灭墙上的节能灯开关,只余一盏昏黄壁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想了解我的过去了?"陆茗眉笑笑,悄无声息之中,唇上已落下绵密濡湿的细吻,轻慢辗转之间,掌控权已全落到时经纬手里。
情思迷乱里,时经纬醇厚的声音从耳边递进来,"陪我回去?"陆茗眉刚刚在时经纬网上的情感专栏里看到他写:一个人肯向你坦陈他的过去,大半是因为,他也想带你走进他的未来。
她心里有一丝忐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做好准各。
江城的一切,在时经纬的记忆里存留得十分美好。陆茗眉笑问:"那里那么好,你为什么不留在那里?你看上海这么不顺眼,怎么又留下来?"时经纬的眉目近在咫尺,疏朗清淡,又有些无所谓的态度,。
"再美好的回忆,也只是回忆而已。"这一点时经纬很与众不同。她原来觉得,她埋葬不了过于深重明晰的回忆,也就无法坦然面对不可知不可测的未来。
时经纬却说,把回忆放在那里,抽空去看看就好。
陆茗眉终于被勾起好奇心,陪他一起回江城,一同走k大黄叶满地的梧桐道。
实际上,这里和全国其他任何一个城市没有任何不同,陆茗眉好奇地问:"这里究竟有什么好?"时经纬扣住她的左手,塞在裤兜里,"让你念念不忘的东西,未必有什么好,可能仅仅是因为,那是你的过去而已。"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陆茗眉有一点恍然的心动。
席思永和成冰夫妇也陪他们一同回去。约旧友们出来唱歌,时经纬把陆茗眉介绍给他们的时候,所有人居然异口同声地长哦一声,时间长得像行礼,直到时经纬威胁说翻脸,他们才嬉笑着停下来。
陆茗眉发现时经纬唱歌居然真的很不错。他点王菲的《红豆》:"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居然也唱得百转千回,好似烟花幻灭后,指尖余下的脉脉温度。
第二天时经纬和席思永成冰一同去憩园扫墓,说有一位朋友的妻子葬在这里,那位朋友如今远居海外,他们代朋友来送束花。
松林清风,明月晚照。
陆茗眉忽然觉得这里才应该是程松坡最后的归宿。
他本来就该属于这样寂静的山林,他骨子里流淌的本是浪漫艺术的血液。
如果不是这样的时世,他应该会是一位快乐而平凡的乡野画师。笔下应该是渭渭细流、淙淙溪水,而不是湄公河的鲜血、婴粟花的妖冶。
时经纬很快联系到人帮她在憩园为程松披购置好了一块墓拙。
再后来时经纬回江城,或出差或聚友,陆茗眉都会一起去;先去时经纬的母校转转,然后去憩园。时经纬会很有默契地买两束鲜花,他去替朋友送花,她带着南伞去看程松坡。时经纬从来不会问她,她跟他回江城,是为给伯面子应酬伯的期友,还是为了来看程松坡。
他不问,从来不问,只是刚好在周年忌日肘,买好机票带她回江城。
陆茗眉在墓前对程松坡说,"南伞很好,我很好,他对我也很好。""你也很好,大家都说你的生命短暂如流星,却再也没有人能像你这样,划过如此闪亮的痕迹。""《湄公河之春》今年又拿了奖,他们说,你的一生虽短,艺术成就却如此完整,再无遗憾。""可起,曾经我唯一的愿望,也只是想看到你白发苍苍的模样。"曾经她唯一的愿望,也只是想看到他白发苍苍的模样。
南伞摇摇晃晃地把花束放到墓地前,又颤悠悠地回过身来,爬到她怀里去。忽然南伞睁大眼,欢喜地知向陆苦眉身后,"爸爸,爸爸——"八月的长江,在这里和支流汇聚,形成更汹涌的巨浪,澎湃着向东流去。陆茗眉觉得自已的人生,也像汇入江河的支流,不知道会在何时与谁相遇,又在何时和谁分开,最终奔入大海,一去不回。
唐古拉山上的冰块,和无数江河相遇,又和无数流水离别;曾经相遇的场景,曾绎别离的伤痛,都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