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算秦宁不主动投诚,她也没打算怪罪,陛下那是不知道淇儿她娘儿两个背地里多让她头疼。
只是安邦府长女这一番铺垫大费周章,也让皇后娘娘提起了好奇:这小娘子到底想求什么?莫非是对跟那泥腿子陆员外郎的亲事不满?
和孙皇后一样好奇的除了福似海还有皇帝,他的恩准阈值也被拉得非常高。所以众人听秦宁说并不想要那一大堆金银财宝,只想要西郊那个大广苑时,纷纷泄了气,就这?
秦宁口中的大广苑,现在就是一片荒山野岭,且追本溯源的话,应该算是老安邦侯的私产。
大广苑位置偏远,几乎快要出了京都。太祖大军进京时,途经西郊屏泉山,安邦侯左看右看相中了这座山头,先祖毫不吝啬,大手一挥赏了封地。
建邦大业初成,先祖为将皇族的骑士精神发扬光大,在东郊坝上修建了围场,与此同时安邦侯的大广苑也现了雏形。
许是青山绿水养出来的大树有些的招风,朝中莫名传出风言风语,说屏泉山地势险要实为京都要塞,划为一府私有,大为不妥,于国有安全隐患云云。歪风吹到了老安邦侯那里,草原汉子颇有些豪气,挥毫奏上一本到了御书房案前:甘愿将屏泉山大广苑献出供朝廷所用,并勾画出了围猎路线若干…
就算不献出去,先祖也未必当真,毕竟他用人不疑,但同为马背勇士,臣子将精心规划的围场拿出来分享,先祖乐享其成。
可没去几次,平原先祖就感觉到了与跑马地汉子的差距——这苑子怪石林立,虫蛇重生,过于原生态根本不适合骑猎。终于在当时还是太子的李鍪被蟒蛇攻击后,太后大怒,降一道懿旨直接关了大广苑。
开始宫里还安排人轮流值守,后来人越来越少,一个个都成了熊罴的盘中餐,直至片甲不留。自此大广园无人问津,渐渐融入屏泉山的漫漫绿野。
所以当秦宁冷不丁提起「大广苑」,陛下一时竟没想起来在哪儿,「哦」了一声拉了个长音过后,方才找回些印象。
昔年他位居东宫,抽空深耕过那个山头几回,结论是:其战略意义远没有传言中的深远。
首先地势就不怎么讨喜。屏泉山横贯东西,高不过二十丈,北麓是大片草甸,十月份刚过便开始积雪,南麓是一片咸水湖。湖水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一眼便能望穿,莫说战船,渔船也难行一只,随便一支急行军就趟过去了,战马都不用费几匹,没看出易守难攻在哪儿。
往山上走,乱石参差树影摇曳,诡异阴森,横竖看着像民间的乱坟岗。不由得让人怀疑当年老安邦侯要下这块地想打猎纯粹就是个噱头,就是为了天儿好时裹着山羊皮袄歪在北边儿的山坡上,吐纳着草皮甘洌清甜的气息放马发呆。
送礼的人最喜欢礼看起来贵重实则不费银子但显得情谊很重,那么一坨无人问津的荒山包比起真金白银来,性价比高低立现。陛下侧身询问皇后:“梓童,先帝是不是早就将大广苑赐给安邦侯府了?”
孙皇后恭顺颔首,“回陛下,正是,先祖天顺元年就下旨了。”
秦宁心尖儿上暗暗冒起一股小黑烟儿——装什么代代相传的假大方,后来还不是又要回去了。
可心里再不老实,五体还是很恭顺地又投了一地:“陛下,大广苑与祖父有些渊源,遇安斗胆相求,聊以追思先人。求陛下恩典!”
提及追思先人,皇帝不由得想起了老父亲,心下黯然。但离开凤仪宫摆驾御书房时,陛下心情还是比来时舒畅了些许,这份舒畅的表现形式也很直接,令宦官首席福似海送秦家姐弟俩出宫。
宫里的青石板路静谧而悠长,福似海这趟差办得恭敬,因他已经把安邦府的这位大小姐直接从他小本本里的红榜预备役,挪到了正主儿名单。
一番真情流露,秦宁所求之事顺利达成,临了还有一「不情之请」,孙皇后兴致又起,她来了她来了她是不是终于要悔婚了?孰知这小娘子只是恳切道:“求陛下百忙拨冗御笔亲题大广苑匾额”。
是皇帝就喜欢到处御批以显示自己内外兼修的业务水平,要不某些盛世皇帝也不会把自己个儿的印章盖成文物界的牛皮癣。面对豆蔻少女凭空创造出来的炫技机会,陛下那自然是当仁不让,挥毫泼墨,「大广苑」个大字一气呵成,呵完了自己先独自赏析了半刻,嗯~白璧微瑕,提笔重来,才郑重赐下墨宝。
都是马屁精,但求拍得不做作且有意境,福似海心下啧啧。眼看宫门越来越近,秦大小姐牵着弟弟停住了脚步,低声道:“多谢老丈相送,车驾就在宫门外,您请回吧。”
「老丈」这一称呼一出来,福似海的拂尘一滞。
平凡人最盼望的自在,大概就是活在人世有一种不被视为异类的融入感。行走于天地之间,做什么都不会引起他人多余的好奇,去哪儿都不会招人审视,和芸芸众生无异。
宦官福似海做梦都想和其他凡夫俗子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胡子拉碴一身臭汗地从田间地头返家,路过村口的市集,称上满满一荷叶的酱肉,到家和自家婆娘围坐在桌案上,慢慢悠悠儿地吃一口喝一口。
金榜题名马上封侯这些人生大幸事,他想都不敢想,那些是正常男人才能肖想的事。做到御前内侍如何,休沐之日私服回他京西的那个宅子,一路上还不是会被人似有似无地多看几眼——终日点头哈腰从来都绷不直的脊背,跟身形年岁不相称的光溜溜的面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