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旋转。拍打。升潜。
韩小华回到了五年前那个黎明。正是日出前的至暗时刻,他被身旁阿慧的呻吟声所吵醒,她已经发烧三天了,却拖着不愿去医院,觉得像以前一样,自己吃点药扛一扛就能捱过去,韩小华也就听之任之了。
可这回不一样。
阿慧刻意压低的呻吟在黑暗中被拉扯得无限长,几乎能感受到她体内器官不安分的颤动,与思绪断裂的涣散形成共振传递到韩小华的皮肤神经末梢上。他试图起身,却不能试图说话。只能竭力调节瞳孔,让更多的光进入晶状体,好让自己看清那张脸。
那张五十年前恍如月光下银镯的脸,如今被折叠在时间的褶皱中难以辨清。只有气味依旧是淡淡的茶花香,扑得所有的记忆碎片争先恐后地从海马体中涌出,搅动韩小华的心绪。他想哭,想笑,想逃,想紧紧拥抱这具不再年轻,不再饱满,不再散发荷尔蒙的身体,想再剥开一颗椰子糖放进她的唇间,看着她用右边的假牙细细咀嚼,再慢慢咽下,露出满意笑容。
……哎呀南海姑娘何必太过悲伤年纪轻轻只十六吧旧梦失去有新侣做伴……
许多个阿慧在韩小华面前时而交叠,时而分离。她们来自不同的人生,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宇宙,有着不同的算法。但他都是爱她的。
就算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女人,他仍然
是爱她的。就像是宇宙终将热寂,人终将死去。
“阿慧,阿慧?”
他试图叫醒这个即将死去的女人,在黎明的第一束光到来之前。
可她只是喃喃说了一句“你,还没带我去看椰子树呐……”,便又沉沉睡去。
韩小华的眼泪凝固在黑暗中无法闪烁。他等着天亮,他知道天就快亮了,可是光在天亮之前便已到来。那是多年以前,在晒得发白的茶山上。他穿蓝,阿慧穿红,在毒辣的日头下采着茶。茶花那个香啊,让两人心醉神迷,不知身在何处。
“小华,小华?”
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却不是身边的阿慧,而是来自极远极远的地方。他眯缝起双眼努力寻找却只看见——
韩小华今年正好七十,去年做了整寿,跟阎王爷打了个招呼,今年他打算换种过法。
哥哥韩大华说要带笑笑回来看看,吃顿饭,也给爹娘上上坟。去年他捐钱给村里翻修了祠堂,给爹娘都留了好位置,他说,不管在哪个世界,人都得讲究个体面。
韩小华知道因陀罗系统推向市场并不顺利,高昂的成本注定了这是一项属于极少数人的技术,更关键的还是在于监管部门的意见,据说已经层层上报到最高级别,而一年过去了始终没有定论。
小道消息说,上面担心有人运用这项技术重新推演重大历史事件的决策,会导致某种历史虚无主义思潮的蔓延,还有人说
,如果把这项技术与肉身克隆相结合,会带来转世与永生。
在韩小华看来,这些人跟过去的自己一样,混淆了自己的变化和世界的变化,还在用旧的标尺去衡量新的事物。过去的时光总是美好,而孩子们只会把好东西糟蹋得一干二净。可孩子们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
现在的他觉得,历史已经结束了,而生活还在继续。
韩小华蹲在村口的大榕树下,吧嗒吧嗒抽着烟,等着哥哥到来,时间还早,他已经想好了该做点什么。他眯缝着眼,看着漫山遍野的茶树,在日头下泛着油亮的白光,像是从来如此。山那头,似乎有个人,隐隐约约,在白光中向自己招手。韩小华手搭凉棚,再仔细一瞧,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把没抽完的烟在老树上蹭了蹭,又夹回耳朵上,从身后掏出一顶乳白色的塑料帽,那是从孙子手里半借半抢过来的。
韩小华把帽子往头上一套一拉,眼睛不见了,只露出滑稽的半张笑脸,像是在说,还有好多的人生在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