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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第1页)

那宫女很快便取来琴,我伸手试了试弦,而后手指轻拨,悠然之曲便从我指间流泻而出。

取琴闲弹随兴,随兴恰好是真挚。我十指掐下一曲黯然之声,那声声皆鞭苔,一鞭鞭苔挞出我的往日伤怀,心中缺失的那块圆满、那些不完美、阴影与丑陋。

一层薄雾随着苍凉之琴声迎面裹来——在花丛的另一头,竟有人抚琴与我合奏。

那琴声仿佛一根埋于泥地的绳索,轻轻一拽,拽出了那些使人又惊又喜又惧又爱的情感。颤动的琴音如同分袂永别的悲声,将人凄楚地惊醒,冰冷的幽怨,浩然的幽怨,剪不断的幽怨,如同绽开在夜色中的那一抹深白。

我忽然觉得宁静,宁静的是琴声,亦是人。又觉得感伤,感伤却无来由。最终,一切却又化做了无声的欢喜,而这一刻,我仿佛已等待了许久。

我如同酒徒掉进了大酒缸,彻底地沉溺,深深地迷失,只为这一场子期伯牙之约。

是他,我知道,一定是他!

琴音里的昂扬低首皆起止有度,似抚琴之人在极力克制着的欢喜,但我仍可知他此时定是喜上眉梢,飞于花丛。万物正茂,轻风和煦。

“锵”地一声,突如其来的高音潇洒得使人立时心生爱慕,心境中的亮色与颤音如此顿挫,有欲说还休的豁达蕴藉。

恪……真的是他……

恍惚中,我缓缓起身,轻轻踏前一步,却倏地止住。

我的眼前有些模糊,淡去的记忆如倒影浮现。在感业寺中,冬夜滴水成冰,将所有情仇,凝成了冰雪;夏日酷暑难耐,将所有恩怨皆烧成灰烬,吞噬了心中所有的光热。时常,有尼姑半夜投井、上吊,而我,即使夜再长,天再冷,心再伤,也依然坐等天穿。一个女孩,以呢喃,以哽咽,以青涩,以不悔,以纯真,去换回那一片腐朽的锦绣繁华。残雪飞扬,余烬未灭,覆于心头,仍残存一丝温暖。

在我最柔弱无助之时,他在何处?哪怕只是只字片语,也足以令我释怀。李治与阿真对我的无情,我尚可以忍受,惟有他……他原是我的高山,却弃流水不顾,怎能不叫人心寒?

琴音婉转低回,我竟在其中听出了悔意,真是诧异。但哀莫大于心死,一切都大势去矣。我的怨、我的怒、我的悲、我的不甘、凋零的华年……我已不想追问他原由,怎样的原由都无可原谅。

谁说人的一生,不是一场战争?一个人的战争,时时记得打败自已的心魔。

琴音依然美得令人心颤,但一切于我,不过是烟花三月,或怒放,或凋零,花事将了,而我愿做过客,或曾驻足欣赏,但不曾心系流连。

虽如此想,只是我的幽怨依然被这清越、剔透、强健隐、忍的琴音一弦一弦拔除。

夏风轻卷,绚烂夺目花色中,隐隐露出雪白长衣的一角,仿佛永远不染纤尘。日头正盛,细小的尘埃漫然飞舞,渺如雾霭,他的身姿皎如冰雪。

我与他,相隔不过十步,但我深知,我不会跨过去,他亦然。

我与他,原就该是咫尺天涯。

夏阳亮烈如雪,我却觉得浑身冰冷,如披霜雪,温暖寂灭,只余下触目的空茫。

雕花窗前,我倚窗而坐,手拿奏本,轻声读阅。

窗外暮色苍茫,清风飘飘悠悠地入窗来,犹夹着草木清香,吹得我长袖轻摆,微露瘦弱的手腕。低垂的竹帘,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啼,听不真切,遥远得似在天边。

清风偶尔翻动案上的奏书,李治斜靠在软榻上,双目微合,似睡似醒。偶尔我询问他奏书上的问题,他半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眸,答非所问。这般景象,再加上他那张清秀的年轻脸庞,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有半点帝王的庄肃。

我无奈摇头,兀自念道:“……陇右大旱,开春以来,滴雨未降,秧禾枯死,颗粒无收,灾民十万余户,民生艰苦;当地奸商污吏互相勾结,囤积粮食,高价售卖,又私分赈灾粮饷,百姓苦不堪言,隐有叛乱出现……”我愈看愈觉触目惊心,顿首等待李治回复,却见他毫无回应,我便提高音量高叫两声,“陛下,陛下!”

李治正昏昏欲睡,被我的叫声惊醒,他两眼迷离,有些不知所措:“何,何事?”

“陛下,陇右大旱,奸商污吏横行,百姓苦不堪言,恳请陛下早做决断,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我在心中暗叹,便把方才奏本中的内容大略地说了一遍。

“陇右大旱?此乃天意,天不降雨,朕也莫可奈何,只能拨银两救济。”李治难掩惊讶,含糊说道,“至于叛乱,派兵镇压就可。”

“陛下,奴婢是个女子,不懂什么政务要事。只是在奴婢家乡,若遇大旱,奴婢的父亲便会率众凿井济旱,使旱情稍减。”我沉默片刻,斟酌了下,谨慎地开口,“父亲曾与我说过,大旱之年,稳定民心最为重要。”

“哦,你倒说说,如何办才妥帖?”李治双眸一亮。

“奴婢,奴婢不敢。”我故做惶恐,抬眼望了李治一眼。

李治摆了摆手:“哎,朕让你说便说,不必顾忌。”

“是。奴婢抖胆进言,陛下可立即派遣御史前去赈灾,将奸商污吏擒住正法,以做警示。”静了一会儿,我似乎才终于听懂了,才缓缓开口,“而后开府库济民,凿井济旱,以解旱情。也可命官吏率老髦、士绅跪天乞雨,七日七夜,以诚心感动天地,赐予大雨。如此做,即使天不赐雨,百姓也必定会感激陛下,民心大快,谢陛下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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