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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第2页)

第五十九章旧孽

九月初八是个好日子,红菱和蔡旺生在这一天成婚。接亲早上,外面鼓乐声声,赵蘅为红菱戴上凤冠和头纱,看着她在镜中明媚含羞。喜婆打开门,说新娘出门了。红菱却忽然说,“等一等。”

赵蘅看到,她对着镜子,将耳上一对红珠子耳坠取了下来,静静看了半晌。喜婆不明所以还在催促,赵蘅说,“再等等她。”

红菱最终打开抽屉,将耳坠放进其中,妥贴收放好,站起身来,展颜一笑,“走吧,成亲去!”

赵蘅看着她奔出门去,仿佛也感到一种天宽地阔。

不久,傅玉行有意婚配的消息很快也在城内传开了,许多人家纷纷把适龄之女的小像和庚帖送到媒婆手上,再由媒婆转递傅家。

“翰书斋的梅姑娘,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最是个宜室宜家的贤内助了。”

“这王员外家境殷实,他家女儿娶过了门,家业岂不更加兴旺?”

“张家姑娘出了名一双巧手,女工厨艺都是最好的!”

媒婆们虽然口沫横飞说得热闹,傅玉行的态度始终淡淡的。给他递画像,他也看;给他说各家姑娘的品貌,他也听;问他觉得如何,他好像也在考虑。只是考虑到最后,永远也只是笑,便是无意了。几个月过去,媒婆也心生疑惑。“赵娘子,要我看,二少爷对这事似乎不大热衷。”

“赵娘子,你既是他的长嫂,二少爷究竟心仪什么样的姑娘,你也同我们说说,好过我们这边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结果赵蘅也不说话了,只是笑,那笑倒像例行公事。“他性情就是这样,有时刁钻起来不好说话,还是有劳诸位费心了。”

这下媒婆连她的意思都摸不懂了,这两人到底是有心呢,还是无心呢,还是他们自己都没想明白。

到最后仍然往来的只剩下一个宋媒婆,五十岁年纪,替人说了半辈子媒,眼光准,心思又灵活。“赵娘子,我如今也看出来了,二少爷对这些贤惠乖顺的大家闺秀一概不感兴趣。二少爷是聪明人,骨子里又傲,这样的人呀,那些娇滴滴小姑娘他是看不入眼的,反倒就喜欢那种厉害的、有主意的。赵娘子,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赵蘅没有作答,脸上看不出来笑了一下,但宋媒婆坚信自己看人不会出错,自顾自笑道:“既是这样,事情倒也好办了。我手上真有几户这样的姑娘,有一个虽只是中下之家,人倒实在是伶俐能干的,只不知道赵娘子介不介意她是普通出身。”她说到这里才想起面前的赵蘅就是普通出身,自知失言,好在赵蘅也只是笑笑,不甚在意,反倒对她说,既然有合适的人选不妨相互过过眼。

说定了,宋媒婆说这两日去问问那姑娘的意见,赵蘅一路送她出门。天热,宋媒婆拿出香粉和手巾擦汗,不留神把褡裢里的庚帖和碎银勾了出来,哗啦啦顺着台阶滚到地上,正滚到傅玉行脚边。傅玉行替她捡了,宋媒人连连道谢,又照旧和傅玉行称喜。

傅玉行听她的意思,是已经和赵蘅说定了一户人家,他看了赵蘅一眼,没什么别的反应,谢过宋媒婆,指尖无意识摆弄了两下手中的庚帖。

准备将庚帖还给她时,随意低头一看,视线正落在那上面用小字写上的名字。

神情便凝固住了。

乡间溪头上,一个女子穿着麻衣长裤,头扎布巾,精疲力竭洗着身后堆成小山似的衣服。一双手已洗得通红肿大,她也好像毫无知觉,躬着的身体如一面被敲打的鼓,捶打一下便抖动一下。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疲惫,更接近疲惫稀释过后的麻木。

“阿怜!”远处有人路过喊她,她也是先把脸转过去,眼珠才慢慢跟过去。

那人道:“刚才宋媒婆村口过来了,正找你呢!”

听到宋媒婆,女子僵硬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迟钝了反应了片刻,终于想起什么,急忙忙丢下衣服,一路跑回到一间破旧的茅屋里,从藤桌下取出一只小小的胭脂盒,对着水缸捋了捋一头乱发,手指挖一点胭脂颤抖着往颧骨上涂抹。脸色终究太黄了,抹上胭脂更显得脏暗,她也顾不得许多,又从灶里取出烧焦的柳枝往眉毛上一点点画着。——始终是难看,又想洗脸,舀一瓢水匆匆倒上,将脸埋进去才搓了两下,身后已经传来竹门打开的声音。她紧张之下猛地一转身,将水碰翻了一地,就这样和进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傅玉行第一眼看到屋里这个发梢滴水、满脸慌乱的女子,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他是凭借着她看到他第一眼时,眼里出现的震惊和怨恨才真的确定,这就是她,方道怜。

当年望月楼里那个孤冷如月光一样的琵琶女。

宋媒婆的话在耳边响起:“当初老鸨为了教训她,把她卖到麻绳县一户财主家去,那老财主的老婆看她不顺眼,又偷着把她卖给了一个爱打人的酒鬼,后来没两年那男人就掉进水里淹死了。她在老财主家积攒的一点私房钱马上就被那男人的姐姐姐夫给盘剥光了,现在就靠着帮人家洗衣服过日子,我看她一个人可怜,就把她的名帖带在身上,想着有什么外乡来的铁匠或者货郎,要不嫌弃她是卖过身的,就给她说道说道,好歹也找个男人依傍。一个女人家无依无靠,日子多难过呀!”

傅玉行对方道怜最后的印象,停留在月夜下波光荡漾的湖边,她脸上映着湖面银色的水光,眼神清冷刚毅,一头扎进水里。“我就是死,也绝不要跟你这样的人!”

一开始,就是那份决绝的抗拒勾起了他征服的欲念,所以他耍弄了她,又丢下她,然后把她抛到脑后。

往后再想起来,这个女人是他荒唐前半生中欠下的其中一笔孽债,但她又并不是其中最特别最深重的那一笔。她和所有其他背景一样,成为被收进他人生墙上的一道幽怨的目光。

一时双方都无话。

方道怜从灶台上取出一只茶碗,在衣服上擦了擦,倒了杯冷茶问他喝不喝。

傅玉行看着面前因长久未洗而积着黑色油腻的茶碗,透过这一只碗看到了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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