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迟入主京城,进封宰辅,统率文臣,一时震惊朝野。
有窦云作为先例,今上理应吸取前车之鉴,避免重蹈覆辙,使权臣再世,生灵涂炭。
虽说王秋迟于讨窦一战中居功至伟,象征性地封一封倒也罢了,却远不至于让他坐上宰相之位。
大将军率天下武将,宰相便是统朝野文臣,二者相辅相生,却又相互牵制,绝不会任其一方肆意妄为。
窦云便是先帝先皇一时疏忽,未设宰相加以牵制,以至于到后来一手遮天,翻天覆地。
如今倒好,走了个窦云,又来了个王秋迟,二者上位既有异曲同工之妙,又不尽相同。皆是因战功显赫封侯拜相,位极人臣。而窦云野心勃勃,不甘居于人下,王秋迟却看着安分守己。
有人说那些整日在朝堂上叫嚣王秋迟将步窦云后尘之人不过是杞人忧天,愚人之见。
他王秋迟若是真有此野心,为何不等攻城时便挟持天子,逼皇帝禅位?
“其中关窍,在于洛河清。”沧州境内,风烟俱净,天山共色。鹰隼盘旋高鸣,久久不去。
荆沅向后仰倒在付祂怀中,舒服地眯起了眼。
这里是沧州与匈奴交界的乌镇,有一望不到边际的宽阔草野,牛羊随处可见,清风拂过,掀起一阵阵波浪起伏。
那日一战后,刘珏在城楼上认出荆沅,回去之后,他曾婉言相劝,左右不过是希望她能留下来辅佐帝王,毕竟他受荆沅之恩,才免于被窦云鱼肉的下场。
更深一层的意思,却在付祂身上。
世人皆知付将军声名远扬,威震四方。一把长刀牢牢钉在西北边境,寸土不让,那是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存在。付祂镇守沧州十余年,边境风平浪静,或大或小的暴动均被镇压。就算窦云处处针对,暗中排挤,欲置其于死地,付祂也从未擅离职守。
朵颜曾多次趁朝堂纷乱,付祂下落不明之时攻破沧州边境,一举将大半沧州收入囊中。当朝廷之内互相推诿攻讦,炒作一团时,还是隐匿名姓的付祂冒着再度被暗杀的风险,稳定局势,收复失地。
付祂此人,虽无心功名与权利争斗,对昭朝可谓是尽心尽力,犬马之心,为守卫疆土立下汗马功劳。也奈何她从不争名逐利,是故官位升迁缓慢,朝廷有心留她,也无从下手。
所以只好借留住荆沅之名,希冀将与她生死相依的付祂也留下。
但荆沅执意要走,刘珏也不好拦她,只好任两人远走高飞,从此山高海阔,一人高居庙堂,一人远居江湖,再无相见之时。
临别之时,昏暗的大殿中,刘珏坐在冰冷辉煌的龙椅上,额上十二旒冕摇晃着垂下,串连的玉珠的阴影斜斜打在他的脸上,叫人辨不清他的神情。
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帝王了,荆沅想。正欲抬步离开殿堂时,却听刘珏叫住了她。
“皇兄。”
这是他最后一次以手足之谊叫她。
“此去以后,经年累月不能再相见。只是皇弟仍有一问,还望皇兄不吝赐教。”
荆沅微微顿住,转过身,抬眼看向高台之上稳坐的君主。
无上威仪,尊崇无匹。
“皇兄诈死窦云,扶持皇弟上位,究竟是厌倦朝堂纷争,抑或是,原本就无心皇位?”
你究竟是谁?
付祂后背猛地惊起一身冷汗,几乎是片刻之间,她下意识地去寻荆沅垂下的手紧紧攥住。刘珏此问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波无澜,实则旁敲侧击地拷问荆沅的身世。
那个齐扶枝曾告诉过她的,独属于刘煜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罢了。”还不等荆沅回答,刘珏便苦笑着摆了摆手,“你走吧。”
“陛下,珍重。”荆沅低低的声音回荡在偌大无人的宫殿里。待二人彻底走后,刘珏紧绷的脊背一松,无力委顿在龙椅里,十二旒冕盖住了他的脸。
许久之后,沉闷的笑声从冠冕下流出,刘珏笑了很久,边笑边流泪。他用手盖住起伏的胸膛,渐渐的,笑声被一阵一阵如雷鸣般重重的咳声所取代。刘珏趴伏着,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尽数咳出来,直到最后脸颊涨红,他才稍稍止息。
眼尾晕着几分泪意,沾湿了明黄的龙袍。他仰头看向黑得漫无边际的穹顶,双目放空。
“我亦无心此位啊”他自言自语着。
付祂虚虚将怀里的人圈住,她低着头,垂下的目光温柔而专注。
“我本设想,待洛河清官复原职之后,统率禁军,又任凉州太守,可与王思齐抗衡,不至于任其一家独大。谢子牧虽坐拥沧州,但经此一役,兵力损耗严重,暂时无力与之相匹敌。景州牧自讨窦一战后为避风头,自乞骸骨,告老还乡。景州军队群龙无首,一盘散沙,自然也没有了牵制未州的能力。”荆沅仰头看着碧空如洗的天空,喃喃道。
一只信鸢堪堪停在付祂肩头,偏头看着喋喋不休的荆沅,似乎在思考这个奇怪的人在自语些什么。天空中的鹰隼低下头来,锐利锋芒的瞳仁牢牢锁定在浑然不觉的信鸢身上。
付祂腾出一只手来,从怀里摸出鸟食喂给它。信鸢眨巴眨巴眼,停栖在付祂伸出的干净秀丽的手上,低下头啄食,任凭荆沅伸手解下它腿间的密信。
是从京城来的。
上面只有寥落的几个字。
陛下危,速归。
洛阳丞相府外,一人驱马疾驰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伴随着一声急促短暂的“吁”,谢清尘扬蹄勒马,骏马打了个转,停在丞相府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