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开刃?”
杨思勖抽刃举高,劈手横挥,咔地一响,便斩断了博古架的一角。
他轻嘲,“尚食局别的没有,磨刀石最多,细翻翻,这屋里恐怕就有。”
李隆基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狞恶的眼睛,像钟馗捆来鞭打的小鬼,五棱六角,奇形怪状,眼里藏着阴毒的汁水,谁敢惹他,便要来个玉石俱焚。这节骨眼儿上冒出个不肯让道的狠角色,换个人难免毛躁,李隆基却自觉游刃有余。
“你别乱呛呛,大哥哪敢违禁?”
问也不问杨思勖急于寻刀劈砍的是何许人也,笑嘻嘻把话头一转。
“我可不敢让你拿刀子出去,坏我大哥的仕途。”
杨思勖皱眉不语,五个手指紧紧抓住刀把,澎湃寒风吹起李隆基额角碎发,吹得少年人面孔圆嘟嘟,咬住后槽牙也不见锋芒,他心下暗暗计较,司马银朱是东宫的人,怎么相王府肯来帮她解围?
李隆基看穿了他的怀疑,耸了耸肩膀,山文铠与旁的铠甲不同,两肩平扎着向外抻开,似衣裳带了垫肩,把个细竹竿支棱出豪迈的身形,他微微呵腰,抖搂开双臂,老鹰抓小鸡样挡在杨思勖面前。
“杨公公,你不记得我姓什么?”
杨思勖不屑地唾了口,“管你姓什么,宫里规矩最大!”
“那咱们比划比划——”
李隆基赤手空拳却毫不胆怯,甚至还勾了勾手指。
“过了我这关,你才能管外头的闲事。”
他们在这里纠缠不清,那头长秋向内仆令交代完了,正四处找杨思勖。
走来走去没有,他心里砰砰打鼓,照理说他的职衔在大殿,被人踢出来检查灯火,原是高常侍走了故意整治他,眼下天光都大亮了,便该功成身退,回值房睡大觉,可是他心里不安生,惦记干爹,既不叫他掺和,必是有事情。
他从秋景门转到千秋门,又辗转摸到西华门,正好撞见大队和尚从法云道场出来,长长两条僧衣队列,把长街塞得满满当当,一颗颗光头随步伐起伏,看上去就冷飕飕的,着装却截然两样,左边那队穿的百衲衣,碎布头缝缀而成,破烂凌乱,右边那队却穿的整洁白衣。
长秋退到路边给人让道,暗想,往常见和尚穿赤色、穿褐色,或是皂衣、绯衣,倒从未见过穿白,余光瞥见国师手持十二环禅杖,神情庄严,便跟着默念‘阿弥陀佛’。
等了许久仍未走完,长秋心里急迫,悄悄挪步往边上,问他相熟的内府局小内侍,“这才三千人?”
“哪能?加总四五千罢!”
那个知道底细,笃定地摇头。
“右边那队是云岩寺的星云法师总领,也有千余人,你细瞧瞧,他们衣裳下摆绣着弥勒佛。”
长秋瞠目,“这是什么说头?和尚还穿绣花的?”
那个捂着嘴笑他没见识,“所以说大殿上没意思,新鲜事儿都听不着,这是府监招揽的,闻说全是九州天下,最崇敬弥勒佛的和尚,不光衣裳绣花儿,身上还有呐……”
长秋没听懂,“身上有什么?”
他哎呀了声,拽近长秋的袖子咬耳朵,“京外来的,头先住清化坊,斋戒了十四天,请春官去一个个核实了来历,俗家名姓,何处受戒,尽是些不起眼的小庙子,可是当真虔诚!背上都跟黥面似的,纹了弥勒佛面貌。”
看长秋不信,伸手拍他背上,“真有!早上提洗澡水,我亲眼看见的!”
“真新鲜!黥面还有人上赶着。”
长秋没往心里去,信佛的人别有一样古怪执拗,倒也说不得。
候着和尚走完了,他透过西华门往里张望,内仆局动作真快,这会子功夫,落叶收拾得干干净净,四千多个和尚爬上竹子、板凳扎的七层看台,东西两侧站得高低错落,像庙里五百罗汉墙,高矮胖瘦一目了然。
乐器通摆在正中间,音声人各就各位,只等女皇和百官亲贵了。
风平浪静,唯有铙钹被风吹得碰撞,引起一阵骚动。
架上和尚纷纷侧目来看,管这摊儿的是太常寺,几个协律郎跑过去,拿大袖垫着铜片,皱眉呵斥音声人,至于编钟、编磬、大镞等重奏乐器,皆排布在侧后方,如定海神针,叫人知道今日演的是宫廷大乐,绝非外头小唱儿。
坐部乐伎很稳重,从袖中掏出乐谱再三温习,又有一面悬挂起来的大鼓,赤红重彩,背面画的展翅金凤。
长秋看见金凤,心里便是咯噔一下,讪讪收回目光,害怕触碰蛟龙手上。
随口问,“待会儿仪式,你等着看吗?”
“没那福气!奏乐就一个时辰,和尚跟着念经,完了下来喝水吃饭,内府令说了,叫咱们都回去等着,这边儿一散,马上往法云道场挑担子。”
办典仪就是麻烦,要在外头,自是春官、太常寺头疼,可这回在大内,内侍省六局跑不脱,都得掉层皮。
长秋体谅地拍拍他,“那下回找你喝酒。”
那人咳声叹气,拱拱手便去了。
长秋找不着杨思勖,只能往好了想,兴许大金球损坏乃是天降异象,只等佛指奉进明堂,便可恢复如常。
府监张易之比圣人早到两刻钟,来了仍是四面巡查,新任内常侍陈安生领头恭候,内仆令、内府令等六局主官理应列队,偏偏宫闱令杨思勖不在跟前,几个同僚怕张易之挑刺儿,七嘴八舌帮他遮掩。
张易之没放在心上,随口问了两句,看看日影又道。
“外头风大,百刻香容易灭,去搬四台龙舟香漏来,两边看台上各一,御前一个,坐部伎跟前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