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瑜被抢得全身上下只剩一条犊鼻裈(短裤),死里逃生,吓得不轻,此刻小腿肚依然发软,出来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跟记忆完全重叠,荀彧想起来了。
现在是光和六年,这里是颍川郡的治所阳翟。
昨日荀彧抵达城郊的时候,已是黄昏。隔得远,听不见闭门鼓的声音——戌时五刻,城门会准时关闭。城内实行宵禁,只有生育、疾病、死丧等特殊情况才可以通行。他来不及进城,在阳翟郭氏的别院作客。这处别院空置许久,只有几名老仆负责洒扫清洁。
去年大疫,今年大旱。
活不下去的百姓卖儿卖女,像阿骛这样面有菜色、年纪尚小的女童,两斗粟米就能换一个。
颍川距离大汉的都城洛阳不过二百里,官道边却随处可见无家可归、衣不蔽体的流民,以及皮包骨头、脊椎变形的饿殍。
那些偏远的州郡,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既然有机会重来一回,荀彧要为他自己,为所有在乱世烘炉中苦苦煎熬的士庶百姓,谋一个太平天下!
外观朴素的马车,由十几名侍卫簇拥着,碾过城阙高楼的阴影,带起数缕烟尘。
城门上贴满通缉令,扑面而来的尘土裹挟着马粪味儿。思齐早已先一步抵达城门,将荀彧的出行证件“过所”交给城门口的士兵检查。
进城的时候,荀彧特意挑起车帘瞥了一眼,他六叔荀爽的通缉令不知道是年深月久脱落不见,还是被新的通缉令覆盖,反正看不到了。
进城以后,阴瑜要去阴氏的商铺查账,约定明日归还马车。
荀彧轻车熟路地来到郭氏老宅。
阳翟郭氏的家学是《小杜律》,盛产律法专业人才,已经一连出了六个大汉最高司法官员——廷尉。
现任族长是郭禧,此人宦海沉浮数十年,历任廷尉、太仆、太尉等高官,是律法界的权威。还兼职过博士——国家最高学府太学的老师。
郭禧的长子郭鸿举孝廉之后,因为不肯花钱买官,一直担任没有实权的闲散议郎。这次突然被任命为五原太守,俸禄两千石的地方长官,事出反常必有妖。
要知道,自从天子刘宏(汉灵帝)在西园设立官邸,公开出售官爵。上至三公九卿,下到县令县尉,皆明码标价。而且价格十分公道——俸禄两千石的官职售价二千万,俸禄四百石的官职售价四百万。6
刘宏不仅向那些买官的人索要钱财,没买官,凭借实力当官的臣子也要交钱——“修宫钱”、“助军钱”、“上任钱”……总有一款适合您。
为官清廉,没钱怎么办?不用担心,您可以先上任再付款,还能分期付款。
郭鸿一文钱都没花,却一跃成为封疆大吏,这跟陛下的作风完全不相符。
话说许多老臣为了保住一世英名,以及棺材本,称病辞官。
刘宏还沾沾自喜——又有一批官职可以售卖。
朝野骂声一片。
刘宏却理直气壮:“朕这是效仿武帝。”他甚至感叹先帝不懂得经营家产,坐拥万里江山,连个私人小金库都没有。
没错,卖官鬻爵是老刘家的传统。武帝(汉武帝)、景帝、先帝(汉桓帝)都曾卖官。但先帝卖官是为了筹集军费,镇压叛乱,只出售一些虚职、名誉性爵位。这和刘宏卖官扩建西园、搞“裸游馆”,兴建灵昆苑、毕圭苑等宫殿,铸造大金佛能一样吗?
关键是刘宏修皇家宫苑占用了京城郊区的土地,破坏肥沃的田野,强拆百姓的房屋,并驱逐他们,畜养飞禽走兽……
对此,郭嘉嗤笑一声,“这话没毛病。反正武帝也不能掀开棺椁,从帝陵中爬出来和陛下争辩一番。”
晨光从窗外筛进来,落在他青色的学子服上。十四岁的少年郎眉目清隽,长发半披半束,透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惫懒。
这年头,绝大多数道路都是一脚一个印子的土路。客人远道而来,哪怕是乘坐马车,也难免一身尘土。
主人家要准备温水、干净的帕子,请客人洗手净脸。
郭嘉知道荀彧格外爱干净,早已吩咐侍女准备好浴桶、热水、皂角,以及兰蕙、辛夷之类的香草。
荀彧刚刚沐浴过,满头青丝尤带水汽,绸缎一般披散到腰际,“奉孝,陛下疯狂敛财,连县令都要卖六百万,唯独放过了五原太守这个能卖两千万的官职,为什么?”
郭嘉狐疑地看了荀彧一眼,族中长辈才给他取字“奉孝”1,还没有公开,要等吉日再告知亲友。是管事多嘴了吗?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荀彧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
“别提了,一个月前,五原郡发生大地震,整座五原山都崩塌了。失去家园的百姓左等右等,官府丝毫没有要放粮赈灾的意思,又赶上陛下兴修宫殿,再次增加赋税。那些没有活路的难民被贼寇煽动,攻入晋阳城,杀了五原太守,火焚官署。那里现在就是贼窝,人人避之不及。”
说到这里,郭嘉顿了顿,颇有几分无奈:“我那敦厚老实的兄长,一直担任闲散议郎,没事就跟京城的纨绔子弟一同游猎,骑射功夫相当俊。去年冬天,他随陛下在上林苑、广成苑狩猎,一不小心拔得头筹,让陛下印象深刻。现如今五原郡大乱,五原太守这个官职倒贴钱都卖不出去。陛下就点名,派他去收拾烂摊子。”
郭嘉的族兄郭鸿,就是新任的五原太守郭府君。
荀彧:“……”
他小口啜饮着茶水,心想:好巧不巧,曹操现在也是个闲散议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