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膏说道
中国古人烧菜做饭多用荤油,两汉之前甚至只有荤油可食,就连宫廷之中也不例外,只是讲究更多些。
《周礼·天官》中,为负责王室饮食的庖人制定了详细的岗位职责,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必须按照不同时令供应肉食,烹调用油也需成龙配套,不得苟且。春天要吃乳猪羔羊,以牛油加工;夏天吃腌腊野鸡和鱼干,用犬油烹调;秋天换成小牛和小麋鹿,用猪油制作;冬天则吃鲜鱼及大雁,用羊脂烹制。有的宫廷菜肴,还专门要求用狼膏即狼胸腔里的脂肪烹制,好在当时打狼不犯法,不然就麻烦了。古人用油之所以有这么多讲究,是认为不同季节的肉食之秉性各有不足,只有用相应的动物油脂加以调和,方可益于健康。
《周礼》中对于王室四季所用之牛、犬、猪、羊诸油,其原文分别是“膏香”“膏臊”“膏腥”和“膏膻”,一般人很难弄清楚是什么东西。因此有人想出个简化办法,凡是用动物脂肪提炼出的油,一概以“脂膏”称之。脂与膏的来源不同,《说文解字》的解释是:“戴角者脂,无角者膏。从肉,旨声。”就是说,有犄角的动物如牛、羊身上的油,为脂;没有犄角的猪、狗、鸡、鸭之类的油,为膏。“脂”的发音与“旨”相同,只不过加了个肉月旁以表明其性质。
脂膏对于中国美食的发展贡献大矣。中国最早见诸文字的宫廷大餐——周天子享用的“八珍”中,便多有脂膏掺和。其中的淳熬、淳母也就是稻米和黍米盖浇饭,将肉汁浇到饭上后,还必须“沃之以膏”,即淋上熟猪油之类以增其味。过去上海里弄人家所吃的猪油拌饭,应该就是淳熬的遗风。而炮豚、炮羊,则是将整只乳猪、羔羊烧烤之后,放入油锅煎炸,然后隔水加热三天三夜。另一道菜肝的制法,是以网油将狗肝包裹后放在火上炙烤,直到网油干焦,脂肪渗入狗肝之中,方成美味。若无脂膏的积极参与,“八珍”便会去其五,不成气候了。
古人造字多有说道,像“脂膏”之类带有肉月旁的字,一般与动物的身体部位或是形态有关,因此,许多成语如“肝胆相照”“肺腑之言”“脑满肠肥”“病入膏肓”“切中肯綮”等,一看字的外形,便可大致明白其所自。其中与脂膏有关的说法也有,一个是“刳脂剔膏”,意思与“敲骨吸髓”差不多,都是指掌权者对百姓的残酷盘剥。还有一个,是“脂膏不润”,意思正好与前者相反,指当了官却不知捞油水,冒傻气。这中间还有一个故事。
话说东汉初年,一个叫孔奋的人出任姑臧的地方官,其辖区即今天的甘肃武威市。当时内地战乱未平,姑臧于是成了外贸重镇,许多羌胡即外商在此做生意,市面相当繁荣。当官者只需勾留数月,便可混得脑满肠肥,腰缠万贯,包括外币。可是孔奋在姑臧干了四年,非但存折毫无进步,饮食也十分寡淡,除了给老娘弄点荤腥以尽孝道,天天和老婆、儿子吃萝卜白菜。“时天下未定,士多不修节操,而奋力行清洁,为众人所笑。或以为身处脂膏,不能以自润,徒益苦辛耳。”“脂膏不润”一词遂由此而生。
待到天下安定,河西地县两级官员悉数被调回朝廷另行安排工作,另换一拨人捞油水。一时间,漫山遍野竟然塞满了运送官员财货的车队,只有孔奋一家单车就路,十分格涩。姑臧百姓及外商于是召开联席会议,说孔先生清廉仁贤,全县为此受惠颇多,如今人走了,应该有所表示,“遂相赋敛牛马器物千万以上,追送数百里。奋谢之而已,一无所受”。从《后汉书》的这段记录看,孔奋确实是官场另类,不但不知搜刮民脂民膏,连送上门的礼物也不收。这等当官的实在是太少,故而“脂膏不润”一词,很少为人知晓。
中国旧时的一些说道很有意思。比如,放养牲口和管理百姓都可称为“牧”。周代掌管六畜的官员叫“牧人”,而管理民政的官吏则为“牧夫”,以后,省地级地方官还有“牧守”“牧伯”“牧宰”等别称,这大概与当初官员的职责是管理奴隶有关。既然升斗小民在掌权者眼中与牛羊猪狗差不多,属于“牧”的对象,从他们身上搜刮点油水自然也就成了小事一桩。在这种环境下,极少数脂膏不润者,自然就会被众多刳脂剔膏者视为“徒益苦辛”的傻帽儿。而庶民百姓在长期被“牧”之后,往往也会觉得不贡献点儿“辛苦费”实在说不过去,因此才会上赶着给孔奋们送礼。
两汉之后,植物油开始进入烹坛,脂膏之地位遂有所下降。如今,随着“三高”分子渐多,脂膏已被许多人拒之碗外。但不少老饕明白,中国许多菜肴非用脂膏不能增其美味,因此照吃不误。北京的麻豆腐,只有用羊油,特别是羊尾巴油炒之,味道才浓郁;涮羊肉时若用些羊脂片润锅,羊肉会更加丰腴;四川的麻辣火锅,添入牛油才够正宗;而担担面中加上少许猪油或鸡油,风味绝佳。脂膏虽为同类,但术业有专攻,八宝饭只有与猪油搭帮味道才好,而裱花蛋糕则唯奶油可用,两者若是轮岗,难免闹出事故。我有一次图省事,做八宝饭时将猪油换成了半块黄油,结果饭中本该有的香气变成了膻气,还有一股辛辣味,彻底砸锅。看来,古人有关膏香、膏臊、膏腥、膏膻之类的说道确实值得好好研究,认真继承;同时,还应研究如何让“脂膏不润”成为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