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着亲着,楚庄王将她抱起,抱到帷帐后边的竹榻上。一番云雨之后,二人交颈而语。楚庄王旧话重提:“夫人,嫁给寡人吧!”
夏姬婉言相拒道:“这不可以。”
“为什么?”
“臣妾尽管不是一个坏女人,但臣妾的坏名声已经传出去了。大王若是娶了臣妾,不只会被国人耻笑,也会被列国耻笑。臣妾不想因为臣妾,而让大王的名誉受损,这是其一。其二,臣妾听说大王的樊夫人,贤德天下第一,还救过大王的驾。臣妾还听说,大王旧病复发,狩猎彻夜不归,有一次差点为大熊所伤。樊夫人为此不吃肉,甚而连妆也懒得化了,如此贤德之人,天下难寻,臣妾不配同她为伍,也不想分她之爱。其三,襄老是个老臣,感念大王赐妻之恩,年届七旬,还随大王征郑征晋,战死疆场,大王若是娶了他的遗孀,让国人怎么看?让列国怎么看?”
楚庄王心中咯噔一下。夏姬言之有理,不说别的,单就第三条,我就不能明目张胆地将她纳入后宫。
他和夏姬这是第二次见面,如果说第一次见面便喜欢上了她,那仅仅是喜欢她的美艳、谈吐和气质。这一次,则是喜欢她的心,多么好的一个女人,一个既通情达理,又处处为别人考虑的女人!我真混蛋,破陈之时,我若不征求诸将和大夫们的意见,直接将她收入宫中,谁能把我怎么样?如今,多了一个襄老,襄老是为我大楚而死的,如今连尸体都没有找到,我确实不应该收他的遗孀入宫,唉,唉……他简直把肠子都悔青了。
夏姬知道他为何叹气,但不说破。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臣妾已经想好了,等安葬过襄老之后,臣妾就回陈国去。株林之中,不仅长眠着臣妾所爱的男人,还有臣妾的儿子。”
楚庄王轻叹一声道:“襄老的尸体还在晋国,夫人怎么安葬?”
“大王若能设法将襄老的尸体要回来,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如果要不回来,那只有拿他的衣服下葬了。”
楚庄王道:“夫人放心,寡人一定设法将襄老的尸体弄回来。不过,寡人还是希望汝不要走,咱不能光明正大地做夫妻,咱就暗中做。”
“不行,绝对不行。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王的名声要紧!天不早了,大王还是早一些回去安歇吧。”
楚庄王又是一声轻叹,恋恋不舍地走了。将走之时,又向夏姬嘱咐道:“夫人放心,寡人还会来的,直到夫人离开大楚。至于那个黑要,若是再敢对夫人非礼,请告诉寡人一声,寡人给夫人出气。”
回宫路上,伍参向庄王谏道:“大王,屈巫臣如此之坏,干脆把他杀了。”
楚庄王苦笑一声道:“杀,你凭什么杀?屈巫臣和夏夫人那一番对话,只有咱俩听见,又摆不上桌面。再说,屈巫臣文武双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其父屈荡,老当益壮,邲之战又立了大功。唉,人只看到为君为王的说一不二,威风八面,有谁知道他也有许多难言的苦衷!”
此后,楚庄王虽说没有再和夏姬幽会,但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遣使去郑,再由郑国牵线搭桥,晋、楚两国的使者在郑国会面,商议交换人质之事。半年之后,连尹襄老的尸体被运回郢都,安葬在纪山脚下。
楚庄王虽说好色,但他不贪色,也有理智。在他的内心深处,美人固然重要,但称霸更重要。晋国蔫了,陈、郑二国服了,整个中原大地,大半都屈服在他楚庄王这只南天神鸟的大翼之下。他是霸主的霸主!
可楚庄王心虚,他这个“霸主”既没有通过会盟大会的确认,又没有得到周天子的任命,周天子对他熊家称王之事,特别是他的问鼎中原,恨之入骨,不可能任命他为霸主。看来,只有举行会盟大会这一条路了。于是,楚庄王便遣使周游列国放风。这一放风,拥护者和反对者各占一半,反对最为激烈的是晋国和宋国。
晋国挑头反对,本在意料之中,但楚庄王不怕,它已经被我打趴下了。宋国呢?宋国就不该了,你连郑国都打不过,还要与我大楚作对,欠揍!
其实,郑宋之战,宋国并非打不过郑国,乃是因为一块羊肉的原因。
楚庄王有些低估了宋国,宋国之所以不愿楚国称霸,究其原因,倒不是宋国有多么牛,而是这些年楚国给宋国造成的阴影太大了。
早在公元前639年,也就是四十多年前,宋襄公见齐桓公已死,霸主之位暂缺,便产生了要当霸主的念头。经过多次协商,在孟地会盟诸侯,结果被楚成王给绑架了,还被结结实实地羞辱了一番,恼羞成怒的宋襄公想找楚人报仇,结果败于泓水,自己也重伤身亡。七年之后,楚成王受了鲁大夫臧孙辰的挑拨,出兵伐宋,将宋都围了四个月之久,宋国誓死不肯投降,后来要不是晋文公在城濮之战击败楚军,宋非亡不可。再后来,公元前617年,楚穆公又要伐宋,宋襄公之孙宋昭公亲自前往楚军驻地请罪,却在狩猎过程中,又被楚大夫申无畏着实羞辱了一番。故而,宋国对楚,恨得要命,我虽说没有能力打你,但要我拥护你当霸主,没门儿!
“你既然不拥护我当霸主,我就给你一点儿颜色瞧瞧。”楚庄王冷哼一声说道。
楚庄王尽管牛,很牛!但要讨伐一个国家,总得师出有名吧!
不佞小时候读过一个“羊和狼的故事”。故事说,小羊和狼同在一条小溪里饮水。狼想吃小羊,就说:“你弄脏了我的水。”小羊辩解道:“我在下游,你在上游,我怎么会弄脏了你的水?”狼说:“不是你就是你爸爸。”不由分说,将小羊扑倒,美餐了一顿。
楚庄王既然生出了要讨伐宋国之心,还能找不到借口?
那借口很简单:“谷臣,你去晋国一趟,商议一下会盟之事。”——谷臣刚从晋国回来,是楚庄王拿荀罃换回来的,也包括连尹襄老的尸体。
“申无畏,齐侯几次到大楚为儿子求亲,寡人没有答应,怪不礼貌的。寡人想让汝去齐国一趟,商量一下如何行聘。”楚庄王又道。
这主意是公子反出的,为争纪南城南边那一方良田,公子反与申无畏结下了梁子,便生出这个恶毒的主意。
说心里话,楚庄王对申无畏还是蛮器重的。器重他的原因,因他是一个忠臣。当年,自己假装沉沦,是申无畏冒死而谏,他才“幡然醒悟”,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如今,却要申无畏出使齐国。什么出使齐国?分明是要他前去送死!他实在有所不忍。但这主意是他亲弟弟公子反出的。他也知道,公子反在公报私仇。一因,二者相较,公子反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远比申无畏重要得多。二因,若不让申无畏出使齐国,如何激怒宋人?宋人不怒,宋人不杀申无畏,这宋还怎么讨?罢罢罢,为了争霸之大业,缺德也就缺德这一次了!
申无畏见楚庄王要他出使齐国,当即站起来说道:“大王,臣出使齐国不大合适。”
楚庄王冷冷地问道:“汝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王不知道听没听说过厥貉之会?”
楚庄王在装浑期间,把楚国历史读得滚瓜烂熟,何况,厥貉之会距今才二十五年,距他继承王位的时间更短——六年,他如何不知道?正因为他知道,他才非要遣申无畏出使齐国。
何为厥貉之会?
厥貉是一地名。楚穆王九年,穆王见晋灵公新立,赵盾专政,诸大夫自相争斗,遂萌生了争霸之念。要争霸中原,必须征服郑国,郑国与晋国相善,又位居中原的中原,于是,楚穆王亲率兵车三百乘伐郑,郑战败求和。
就在楚穆王伐郑的同时,别遣一军,拜公子朱为大将、公子茷副之,出兵伐陈。谁知,这两位花花公子,不是陈国对手,被陈国打得落花流水,连公子茷也做了陈国的俘虏。
陈国打了胜仗,少不得要大宴有功之人。正喝到酒兴之时,谍人来报,楚已败郑,将要移师来陈。是时,陈之国君为陈穆公,闻之大惊曰:“郑尚且不敌蛮楚,我可敌乎?”经与群臣反复计议,遣使去见楚穆王,上书乞降。楚穆王准之。传檄郑、陈二国之君,以冬十月朔,会盟于厥貉。到了会盟之期,不只郑、陈二君,连蔡君子午也来赴会。时之宋君,乃昭公也。闻楚、郑、陈、蔡四国在厥貉相会,有侵宋之意,心中恐惧,乃亲造厥貉,拜见楚穆王。他听说穆王喜欢狩猎,连猎具也带来了。穆王大喜,遂率宋、郑、陈、蔡四君猎之于宋之孟诸。陈君自请为前队开路,宋君为右阵,郑君为左阵,蔡君为后队。出发之前,穆王出令一道:凡从猎者,于凌晨驾车,车中各载之以燧,以备取火之用。
猎至将午,穆王驰入右师,赶逐群狐,狐入深窟。穆王回顾宋君:“请取燧熏之。”
孟诸,乃宋国之地。宋君觉着在自己的地盘上打猎,也就没有当回事,让他准备的燧忘了带。这本是小事一桩,谁知,申无畏抓住不放,奏之穆王:“此次狩猎,既然以军队的编制和形式,就不能无视大王的命令。宋君有令不遵,理当加刑。但古人有言,‘刑不上大夫’,何况是君?请治其仆。”
楚穆王本来就对宋不满,也想借此给他一点儿颜色瞧瞧,当即应道:“大夫之言是也。”
有了楚穆王这句话,申无畏便将宋之御者叫到跟前,打了二十皮鞭。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吗?把宋君气得面白如纸,几次欲要发作,又忍住了,心道:“不能发作,坚决不能发作,若一发作,我宋国可能就完了!”宋君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
由楚使齐,宋国乃必经之路,申无畏自忖,若经过宋,宋人必要向他报复,小命休矣!但看楚庄王之意,是铁了心要他前去送死。唉,都怪自己当年年轻气盛,干出如此不德之事!这才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
“大王当真必欲使臣使齐,请给臣一个假道文书。”
依春秋之礼,诸侯国使臣去某一国,如果从另外的国家经过,不但要有目的国的文书,从哪一个国家过,还必须给这一国家一封函,以示对人家的尊重,这个函就叫“假道文书”,经过多少国家,就得有多少封假道文书。申无畏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楚庄王不想给他开,若是一开,宋人可能不会杀他。宋人不杀申无畏,上哪里去找伐宋的借口?“申无畏,你是不是害怕经过宋国时,宋人不让你过?”
“不是让不让过的问题,臣下曾奉先王之命羞辱过宋君,宋人对臣下恨之入骨,若是再没有假道文书,他们一定会杀了臣下!”
“把你使齐的文书上的名字换一换,叫作申舟,不就得了。”
“换得了名字,换不了脸,臣下这张脸,宋人认识。”
楚庄王有些火了:“汝的胆量未免有些太小了吧!连宋人的靠山晋国都败给了我大楚,借他宋人一个天胆,也不敢杀汝。汝若真的被他们杀了,寡人当御驾亲征,破灭其国,为子复仇!”
申无畏不敢再说什么,躬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