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庄王得了伍参这一句话,更加坚定了伐郑的决心,于公元前597年春二月甲午日出兵伐郑。此次伐郑,最高统帅楚庄王;右军主帅公子重;左军主帅公子反,官居楚国司马;中军主帅虞邱;楚王卒“左广”:御者彭名,车右屈荡;楚王卒“右广”:御者许偃,车右养由基;随军文官:令尹孙叔敖、宠臣伍参、箴尹蔡鸠居;随军武将:潘尪、屈巫臣、乐伯、许伯、摄叔以及庄王之子公子谷臣等。新婚宴尔的新郎官连尹襄老主动请缨,担任伐郑的先锋官。楚军将发之时,副将唐狡自告奋勇说:“郑区区小国,无须劳师动众,属下愿自率部下百人,前行一日,为三军开路。”襄老壮其志,许之。
唐狡这个人说到做到,他率着一百多名部下,一路横扫,所向披靡,锐不可当,每下一地,则扫除营地,以待大军。楚庄王亲率大军直抵郑都,一路未遇一兵之阻、一日之滞。楚庄王心中奇怪,郑国人肯定打不过我们。不过,胜利来得也未免有些太快了吧?襄老怎么会变得这么厉害,难道真是美人夏姬给了他力量,让他老树开花,恢复了生命的第二春?
于是,楚庄王对襄老大加赞赏:“谁说老年人打仗不如年轻人?卿老当益壮,年轻人不及也!”
襄老是个好人,不愿抹杀别人的功劳,于是对楚庄王道:“大王谬奖了,此非臣之能,乃副将唐狡力战所致也。”
听他这么一说,楚庄王当即将唐狡召到中军大帐,见他英武伟岸,也就二十几岁的年纪,心中十分欢喜,问之曰:“唐将军,寡人初鸣之时,便认定汝是一位战将,但未曾重用。今听连尹襄老之言,说汝一路冲杀,为大军顺利到达郑都开辟了通道,汝的功劳不小,寡人想重重地赏汝一次,汝作何想?”
唐狡道:“大王重赏末将,末将不敢当。”
“为甚?”
“末将受君恩甚厚,理当报效,不能再要赏赐了。”
楚庄王感到奇怪:“寡人封汝为将军,只是听人言讲将军勇猛,乃是出于公义,何恩于将军?”
唐狡苦笑了一下说道:“大王还记不记得那次绝缨大会?有人对许姬非礼,许姬绝其缨而告大王。实话告诉大王,那个对许姬无礼之人,便是末将。”
在场的将军和大夫都还记得那一幕,许多人只知道大王要求把盔缨取下,却不知其中竟有如此之故事,今闻唐狡之言,如梦方醒。
楚庄王亦是一声苦笑,点了点头,眼睛有些发涩,叹息一声说道:“这么多年了,寡人时常琢磨王孙满的话,欲成就霸业,在德不在鼎。幸亏那次酒宴之上寡人没有忘记王孙满的话,假如当时明烛治卿之罪,就会失去卿这么一个英勇善战的大将了。卿此次立了大功,待平郑之后,寡人要重重地赏卿,不只给卿加官晋爵,连许彩儿也一并赐汝。”
唐狡谢恩而出,回到大帐,思考再三,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竟留下了一封信,连夜遁去。信是这么写的:“臣得死罪于大王,大王隐而不诛,是以舍身报之。然既已明言,不敢以罪人之身邀日后之赏,更不敢夺大王之爱。”
楚庄王看了唐狡的信,默然良久,叹道:“受德则报之以功,逃赏则洁身而去,似唐狡这样的人,堪可与介子推媲美了!”——介子推者,晋国之名士,晋文公重耳未曾为君之时,在国外流浪了十九年,介子推追随了十九年。某一日行于五鹿,重耳又饥又困,栖于树下,奄奄一息,介子推割其股为羹,献于重耳,把个重耳感动得涕泪交流。十九年后重耳得以为君,大封功臣,以从亡者为首功,封了一百多个,却把介子推给漏了,邻人解张悬书宫门,为介子推鸣屈。重耳遣使来召介子推,子推却背负老母,隐于绵山。重耳为了逼出介子推,放火烧山。子推终不肯出,子母相抱,死于枯柳之下。焚林之日,乃三月五日清明之候候:时间单位,五天为一候。《素问·六书藏象论》:“五日谓之候,三候谓之气,六气谓之时,四时谓之岁。”。国人思慕子推,以其死于火,不忍举火,为之冷食一月,后渐减至三日,称之为寒食节。遇节,家家插柳于门,以招子推之魂。或设野祭,焚纸钱,皆为子推故也。
却说郑国军民见楚军打来,围了郑都,仗着有晋国撑腰,并不害怕,日夜守在城上,单候楚军来攻。城下战鼓咚咚,楚军如潮水一般,架设云梯,没日没夜地攻城;城上军民人等,同仇敌忾,没日没夜地还击,不只弓箭,连石头、开水都用上了。
十七天,整整十七天呀,楚军死伤遍地,专门有一支部队,不停地掩埋死者。
郑国的死伤虽不及楚,但也不少,郑人见楚国铁了心要攻破郑都,而晋军又不见露头,心中不免有些害怕起来。春秋时期,凡国有大事,都要进行占卜,如今楚国人打到国都来了,而且一打便是十七日,怎么办?占卜呗!这就是时人的思维逻辑,碰到了难事怎么办?占卜一下就行了。无论是对是错,这是上天的旨意,就算最后失败了,那也是天意,所以那时候的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天意不可违也”。
于是,郑国的太史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了。太史虽为史官,但占卜也是他的职责之一,占卜的结果是投降不吉利。
“那就战斗吧。”郑襄公不再犹豫,命令每条街巷都准备一辆战车,以示决战到底,然后跑到祖庙中号哭,以示要以死来捍卫郑国。守城的将士们一听,也悲从心来,抱着武器号啕大哭。于是,整个都城哭声一片。
与此同时,楚军已经在城东北角打开了一个大口子,正要冲进去结束战斗,突然听到城内哭声震天,好不凄惨。楚庄王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叹道:“唉,寡人不怕天,不怕地,就怕有人哭鼻子。算了吧,不打了。撤,全军后撤三十里下寨。”
此令一出,公子反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继之是公子重、养由基、乐伯和连尹襄老等。
“大王,为了攻破郑都,我将士血战了十七天。十七天呀,城墙下一片红紫,那都是楚军将士的血呀!如今,好不容易打开一个缺口,您却要撤,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公子反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居然哭了起来。
楚庄王皱着眉头说道:“寡人不是说过了吗?寡人最怕有人哭鼻子,汝怎么也哭起来了?实话告汝,揍人容易,揍得人心服口服就难了!经过十七天的血战,郑国人知道了寡人的厉害,却不知道寡人乃一有德之人。所以寡人先不揍他们,让他们自行选择,到底是要乖乖地投靠寡人,还是要跟寡人顽抗到底!”
将军和大夫听了楚庄王这一番宏论,仔细一琢磨,庄王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孙叔敖轻咳一声,站出来支持庄王,继之是虞邱等。
于是,楚军开始后撤。
郑人见楚军突然退出郑都,正南而去,还以为晋国的援兵到了,赶紧收住眼泪,商议着是不是要追击楚军。谁知,谍人来报,晋国人根本就没有发兵救郑。于是,郑人糊涂了,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难道是祖宗显灵,吓退了楚军?对,一定是先君显灵了,要不,楚军已经攻进城来,亡郑只在旦夕之间,为什么要撤呢?
于是,他们便敲锣打鼓,来到祖庙,祭祀先祖。祭过之后,便开始演戏。
在演戏的同时,他们又组织军民,加修城垣。
楚庄王退兵之后,眼巴巴地望着郑人前来求和,望了三天,也没望到,骂了句:“裸裸:楚地方言,专指男性阳具。!给脸不要脸,欠揍!”率兵返回郑都,将其团团包围起来,又是没日没夜地攻城。
到了此时,郑人方才知道,楚军的撤退,并非先君显灵,乃是在“修德”。可笑,又一个宋襄公横空出世。
郑人既然不领楚庄王的情,便拼了命地死守,双方血战了三个月。这期间,郑国派了三十个使者去晋国求援,几乎是三天一个,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坚持就是胜利,顶住,我们很快就会出兵去救你们。”
三个月了,郑人就是不肯投降,除了对晋国抱有幻想之外,还有一个幻想:你楚国的士兵是人不是神,你得吃饭,还得养家,要吃饭要养家,不能不种田。三月正是插秧和播种黍、稷、麻的季节,误了农事,你们难道要喝西北风不成?
他们还是不了解楚庄王,楚庄王二月出兵,就没打算让士兵们三月回楚。我种不成地,你郑国能种吗?晋国若是来救郑,那地还能种得成吗?我种不成地,我有一个好令尹孙叔敖,通过兴修水利,粮食的亩产几乎提高了一倍,今年就是颗粒不收,仓廪中的粮食足够吃一年,我怕个啥!
过了三月,楚军没有撤退的意思,好不容易熬到了四月底,眼看到了收麦的季节,你楚军总该走了吧?
楚军还不走。不走的原因,还是那句老话,我仓廪中的粮食足够吃一年,我怕个啥!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楚军的给养发生了困难。城内的景象更惨,吃的没有了,烧的没有了,老鼠都被吃光了,一些人便吃死人,甚而易子而食。守城的郑国将士摇摇晃晃,别说是战斗,即使走路都有些不稳了。终于有一天,在乐伯的亲自指挥下,楚军撞开了郑国的南门,蜂拥而入。楚庄王见状,忙传旨一道:“不许掳掠,违令者斩!”
此令一出,楚军肃然,排着整齐的队列,开进了郑都。
楚庄王从南门进入郑都,一条大道直通郑宫。只见大道上立着一个人,立着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人,一身肥嫩的白肉在阳光下十分刺眼。此人不是别人,乃是郑襄公,除了裸着上身之外,还牵着一只羊。
这叫肉袒。
肉袒的发明者是许僖公,郑襄公也给学来了。
楚庄王一看,笑了。肉袒?听说过,没见过,今天见到了。
当楚庄王走到距郑襄公五步远的地方,郑襄公跪了下去:“在下不德,冒犯了大王,使大王带着怒气来到下国,这是在下的罪过。是杀是放,是生是死,全凭大王裁决。若大王能够顾念从前的友好,顾念周厉王、周宣王、郑桓公和郑武公等先君的面子,给在下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让下国不至于灭亡,在下保证自今之后,对大王忠心不移,就像楚国的县邑长那样侍奉大王。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愿,也许有些奢望,请大王不要怪罪才好。”
楚庄王很受感动,一脸温和地说道:“从汝的所言来看,汝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也有改新之意。有了这两点,便可救药了,寡人这就放汝一马……”
一听说要放郑襄公一马,楚庄王身边的大夫、将军异口同声地喊道:“大王,不要听他的,吃进嘴里的肥肉不能再吐出来,得到了的国家岂能随便放手?况且,为了伐郑,我们不只误了农事,还死伤了四五千名将士。大王,您不能让这些将士的血白流呀!”
大夫和将军,见楚庄王不应腔,一齐跪了下去:“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