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要争霸天下,单靠武力是不行的,还要施之以德、以仁。”
略顿,文种继续说道:“齐桓公厉害不厉害?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够厉害了。若仅仅因为他厉害,是当不上霸主的。他之所以能当上霸主,不单单因为他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更重要的是,他能够以仁爱之心对待列国,对待天下苍生,救邢(国)、存卫(国)、救杞(国)、救缯(国),不但帮他们赶走了侵略他们的敌人,还出钱帮助他们重建家园。燕国受到山戎的侵略,求之于桓公,桓公亲自率兵,帮燕国灭了山戎,并将山戎所拥有的五百里土地送给燕国。燕君非常感激,在桓公归国时送了一程又一程,不知不觉进入了齐(国)境五十里。桓公说:‘自古诸侯相送,不出境外。寡人不可无礼于燕君。’遂将燕君停脚之地以北的土地全部割让于燕国。还有楚庄王,几倾全国之兵,把陈国给灭了,改国为邑,归入楚国的版图。后因申叔时给他讲了一个‘蹊田夺牛’的故事,他便恢复了陈国。自此而始,一百余年来,陈国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楚国……”
伍子胥见夫差听得很专注,害怕他改变了对越国的态度,按剑张目说道:“姓文的,你的话有完没完?你若是胆敢再说一个字,我立马割下你的狗头!”
文种装作很害怕的样子,连声说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说毕,抬起头来,以求助的目光瞅着伯嚭。
到了此时,伯嚭不能再沉默了,轻咳一声说道:“伍太师,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您就不要以杀头吓唬文大夫了。何况,在下觉着,文大夫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夫差本来已经拒了越国请降之事,今日又突然召见文种,伍子胥已经意识到这内中有猫腻,这猫腻恐怕就来自伯嚭。听他这么一说,越发断定自己的推测不错,张目问道:“什么道理?这道理就是要大王允许越国乞降吧?”
伯嚭反驳道:“允许越国乞降有什么错?人家楚庄王已经灭了陈国,已经将陈国改为楚国的一个邑,只因听了申叔时一个故事,复了陈国,我们为什么非要灭掉越国呢?还有,齐桓公灭了山戎,却将山戎的土地送给燕国,这土地足有五百里,五百里呀!越国的国土才有多少,南北不足四百里,还是荒僻之地,我们为什么非要把它据为吴有呢?”
伍子胥冷笑一声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楚国,人称荆蛮,与处于中原的陈国既不同文,又不同语,更不同俗,且中间又隔了一个许国。楚国能越过许国去管辖陈国吗?齐国也是如此,它与山戎中间隔了一个燕国,它能越过燕国去管辖山戎吗?而吴与越,三江环二国,同文、同语、同俗,却又势不两立,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这是不可辩驳的事实。员员:伍子胥之名。听说,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中原列国之地,我攻而胜之,得其地,不能居,得其车,不能乘。夫越国,吾攻而胜之,得其地,吾能居,得其舟,吾能乘。”
他扭头对夫差说道:“请大王千万不要受了某些人的蛊惑,改变初衷。”
这某些人,在场的人一听就知道指的是谁了。伯嚭不傻,岂能不知?他强忍住气说道:“伍太师,你这话未免有些危言耸听。若以你之言,吴与越国土相邻,而又同文、同语、同俗,定将势不两立。那么,秦、晋、齐、宋、鲁、郑、陈、曹、许何以长期并存?”
这一问,问得伍子胥大张着嘴无话可说。
为了早些促成越国请降之事,伯嚭移目夫差说道:“大王,天下人心,讲的是兴灭国、继绝世。连灭国都要兴,绝世也要继,何况,越国还拥有五千甲兵呢!勾践已经知错,且两次遣使前来乞降,大王若是赦了越国,一来可以得越,二来可扬名天下,再经过几年的努力,这霸主的桂冠,您就是不想戴,怕是也推托不掉了。反过来,咱们若是不许越国乞降的话,越国还有五千甲兵,困兽犹斗,背山一战。有道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况且,咱们若是把勾践给逼急了,来个破罐子破摔,杀掉自己的妻子儿女,砸碎自己的宝器,多可惜呀!所以呀大王,越国向您乞降,您千万不能拒绝,这是老臣的肺腑之言,还望大王三思!”
伍子胥忍无可忍,须发皆张,如雷似的吼了一声:“什么肺腑之言,这分明是小人之见!”
这一声吼,把伯嚭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三步。
伍子胥恶狠狠地瞪了伯嚭一眼,引经据典,讲了一番应该拒降的道理。
“大王,越国乞降之事,您千万莫允。古哲人有言:‘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越国的祖先夏后氏有报仇的传统。从前,过浇杀了夏禹的三世孙后相,后相的妻子后缗,怀着身孕从狗洞里爬出来,逃到有仍,生下了少康。少康靠有仍国国君的帮助,以纶邑为巢穴,靠五百耕奴起家,杀了过浇,恢复了夏禹的王业,夏的先祖得以祭祀,不失昔日的荣耀。今天,吴国的力量没有过浇强大,而越国的力量比少康在纶邑时强大得多。何况,勾践是一个少见的枭雄,文种、范蠡又是当世之奇才,君臣同心戮力,复兴指日可待。他一旦强大起来,就会变成卧在我大吴国身旁的悍虎。悍虎在侧,您还有心思争霸吗?争得了吗?”
对于伍子胥的长篇大论,夫差越听越烦,这四个月的围山之战,已使他焦虑不安。他是一个极聪明的人,自然知道军旅远征,利在速胜,长期这样拖下去,他的将士们将会倦怠、厌战,被拖瘦拖垮。若是硬攻,越军居高临下,又是以逸待劳,伤亡数字,绝不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问题,怕是要自损二万、三万了!如果跟越国言和,当下就可以结束战斗,就可以从越国获得大量的金银财宝,还能落一个宽容的好名声。宽容便是行仁,仁者无敌!齐桓公、楚庄王是也。
想到此,夫差冲文种说道:“请文大夫暂避一时。”
文种叩首而起。等文种趋出大帐,夫差移目伍子胥说道:“太师的话,全是肺腑之言,也是实实在在地为寡人考虑、为吴国考虑,寡人心知肚明。但寡人觉着,太宰的话,似乎更实际一些,为了一个小小的越国,我十万大军在这里耗了四个月。每耗一天,少说也得吃掉六十万斤粮食,且不说马的饲料。而这些粮食和饲料,均需一车一船地从国内运来,这对我国的国力,也是一个极大的消耗。故而,这越国,寡人是一天也不愿意待了,寡人决定和越国言和。”
闻听此言,把个伯嚭高兴得手舞足蹈,高声喊道:“大王圣明,大王万岁!”
伍子胥见夫差执意要和越国言和,正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作,听伯嚭这么一喊,气上加气,大跨两步,指着伯嚭的鼻子骂道:“姓伯的,我当年怎么瞎了眼,将你荐之先王!你……”扬手一掌,朝伯嚭的胖脸上掴去。伯嚭躲闪不及,重重地挨了一掌,又白又胖的脸上,立马起了五个指头印。
夫差见伍子胥竟敢当着他和文武百官的面掌掴伯嚭,气得面色苍白。
其实,伍子胥打的何止是伯嚭,打的是他夫差!何也?决定和越国言和,是他拍的板。
“太师,你的肝火也未免有些太旺了。与越国言和之事,乃是寡人的决定,你如果有气,就冲着寡人发吧!”夫差冷声说道。
伍子胥生性耿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总觉着,先王阖闾有恩于他,他应该报效先王,报效在先王手中强大起来的吴国,哪懂得察言观色!夫差已经气成这样了,他仍是苦口相谏,仰起雪白的头颅,满腔悲愤地说道:“天下至亲者,血亲也;至仇者,国仇也。今大王背血亲之遗嘱,成国仇之阴谋。夫差,尔忘勾践杀尔之父乎?”
他这一呼,夫差悚然一惊。是啊,先父为越人所杀,为了励己报仇之志,我让那些在宫廷值班的侍卫,每当自己出入宫廷的时候,就大声喊道:“夫差,尔忘勾践杀尔之父乎?”这一喊便是三年,如今,那勾践已成了我砧板上的肉,我却不肯下刀,岂不是有些对不住先王!
伯嚭何等聪明,立马从夫差的脸上,读出了他心中的变化。伯嚭暗道一声不好,今日之事要被这个白发魔鬼给搅黄!且不说越国给我送了那么多好东西,单就我个人来说,伍子胥当众掴了我一掌,这仇岂能不报!大王若是反悔了,不再和越国言和,这最大的胜利者就是伍子胥。伍子胥在将士们心中的地位本来就比我高,这样一来,岂不愈发高了。不行,就是拼着和他伍子胥刀枪相见,也要促成吴越二国言和之事!
怎么促成?
最好的办法就是激怒大王,让大王反感伍子胥。
要大王反感伍子胥,最好的办法便是……
伯嚭大喝一声:“伍子胥,大王的名讳能是你一个为臣的随便叫的吗?你不要以为你打过几个胜仗,就可以倚老卖老,目无大王!”说毕,张目怒视伍子胥。
经伯嚭这么一问,伍子胥方才感到,自己刚才确实有些过于激动。“夫差”二字是脱口而出,并无无视大王之意,正想着如何向夫差解释,伯嚭连珠炮般向他发起了又一轮进攻。
“伍子胥,越人固然砍伤了大王的父王,可大王御驾亲征,把越军杀得屁滚尿流,砍伤先王的越将,亦死于我吴军刀下,还逼得勾践两次前来乞降,这仇还算没有报吗?楚平王杀了你的父亲、兄长,又灭了你的三族,你仅仅将楚平王的死尸鞭打了一顿,就算报了大仇。你在报仇的同时,又死命地去保护楚平王的儿子和孙子。前不久,你又遣使去楚,向楚昭王交涉王孙胜王孙胜:也叫白公胜,太子健之子,楚平王之孙。归国之事。你如此做,不就是想在楚人、在列国中落一个好名声吗?你自己想落好名声,却逼着大王对越国赶尽杀绝,落不仁的骂名。你说,你这样做,到底是何居心?”
不论是单打独斗,抑或统率千军万马前去征战,伍子胥从未输过。他是一个勇士、英雄,少见的勇士和英雄。但对于打嘴仗,他却有些外行,特别是遇到像伯嚭这样一个无理还要辩三分的铁嘴加无赖,根本递不上招,心中那个气呀,气得血往上涌,一直涌到喉咙眼上。
“喀,喀!”他一连吐了两口鲜血,面如送葬金箔,气喘吁吁。
夫差见了,忙对站在伍子胥身后的王孙骆说道:“快,快把太师搀到太师的大帐,让他好好休息几日。”
王孙骆正要上前去搀,伍子胥将手一甩:“不用,老夫自己会走。”说毕,摇晃着高大的身躯向帐门口走去。
夫差朝王孙骆丢了一个眼色,王孙骆会意,疾步追了上去,强行搀住伍子胥的左臂,伍子胥也没有拒绝。
伍子胥将至帐门口的时候,突然仰天一啸道:“唉!悔不听被离被离:吴之相士、大夫。由于他的举荐,伍子胥得以投奔阖闾。伯嚭由楚逃吴之时,拜见伍子胥,伍子胥与他同病相怜,深器之,荐于阖闾,拜为太宰。被离私下对伍子胥说道:“吾观嚭之为人,鹰视虎步,其性贪佞,专权而擅杀,不可亲近。若重用之,必为子累。”之言,将伯嚭荐于先王,我们终要为伯嚭所累。越十年生聚,再加十年教训,不出二十年,定当反攻,吴宫必为池沼矣!”
这话,在帐的人都听到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缄口不语。
“哼,危言耸听!”伯嚭愤愤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