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然片刻,忽而抬头:“巧了不是。”
“两年前我也曾有耳闻,海城玉家的小公子化身胡匪,一柄藏在玉如意机关里的手枪,将麾下叛将射杀阵前,尸身拖在马后大卸八块,毫不手软。”
十年风雨,曾家和玉家双双覆灭。对玉家兴和阿黎二人来说,报仇千里,同如咫尺。
采菊东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世道如斯,他们是这世界上最懂得彼此伤痛的人。
她为了替曾家复仇谋划六年,他为了玉家东山再起卧薪尝胆了十二年。
小豆腐敲门,面露苦色,送来两碗鸡汤面。阿黎端起碗来吃了一口,眉头皱起。
玉家兴无奈:“萧文为查内鬼,肃清总督府,清退了一批人。还没找到好厨子,要么我亲手做给你吃?”
“你会吗?”阿黎笑着问。
他俊眉一扬,就算不会做饭,也懂生火。
玉家兴抬手刀落,利落地将木柴劈成块,熟稔得像曾经练过千万次。
阿黎的笑容停顿一秒。怎么可能不会呢?家破人亡之后,为了谋生曾经吃过多少苦,干过多少活。
就像她一样,不也为了谋生学会了洗衣做饭经商交际?
曾经的曾家小姐和玉家少爷,现如今厨房里的煮饭丫头和烧柴小厮,却没有一丝违和感。
阿黎用温水和面,灵巧的手腕上下翻动,雪白的面团在她手下柔软而有弹性。一段段面片被扯成了韭叶宽的面条,在滚水中烫过几遭,再在冰水中涮过,面香四溢。
蘸水是一定要有洋柿子炒鸡蛋的,酸酸咸咸的汁水浇在雪白的面条上,配上刚刚抽芽的茵陈苗苗,香得简直让人把舌头吞下去。
玉家兴连桌子都不用,就坐在烧火的马扎上。橙红的火光在他俊美的脸上跳动,琥珀色的眸子流光溢彩,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城中城的存在?”阿黎隔着氤氲的雾气问他。
她坦诚了,现在该换他。
然而玉家兴知道的往事,却比阿黎想象中还要多些。
那年洋人攻进京城,关外王玉如令在海城外血战至天明,身死殉国。哥哥玉家盛独支门楣,历时十年试图重整海城军,也将他从几岁的孩子养成少年。
他对父亲的印象十分模糊,却至爱兄长,自幼便目睹哥哥如何谋略过人,威惠并行收拢人心,统一原本一盘散沙的海城军。
洋人侵华,父亲战死沙场。玉家盛心知提升海城军战力,必要从武器装备下手。他亲去上海谈了一次生意,回来时身边多了个短发天足的年轻姑娘。
兄嫂两人爱得轰轰烈烈。
玉家本和曾家本有世代婚约,嫂嫂明庭本家姓颜,在上海经商建厂,也早替女儿择定了生意伙伴家的公子。
嫂嫂以命相争,深夜赤足攀着水管离家。哥哥不负真心,夫妻相得,琴瑟和鸣。
兄嫂恩爱,玉家兴初时很不习惯。他年少顽劣,对嫂嫂满心敌意,处处捣乱。
嫂子待他却颇有成法,她读过万卷书也行过万里路,恩威并施,软硬兼用,入府不过半年就彻底收服了这个弟弟。
哥哥治家如治军,不许玉家兴贪图享乐。他窜个子时半夜肚子饿,满府上下只有嫂嫂敢背着哥哥,偷偷下厨给他做一碗炸酱面。
炉灶前水雾缭绕,嫂子隔着烟雾笑容温柔,于他如同半个母亲。
今日的阿黎,有几分像她。
年关刚过,海城积雪没膝。哥哥把他叫到正堂,将一柄玉如意亲手交给他,再命人搬出半人高的一面屏扇,盖布揭开,是一座青玉玉山,雕了满屏的海城山水。
“你如今快要成年,也该知道海城玉家的家史。海城玉家,世代驻守关外。乐城曾家,世代镇守川西。我们两家仍世代联姻。父亲若是还在,今年也会带你去川西定下日子。”
玉家兴并不满意:“曾家偏安一隅,又垄断川西木材,确实富贵。只是重振海城,所需军费何止千千万。曾家虽为姻亲,又能为我们付出多少?”
玉家盛苦劝:“玉家镇守关外,世代守护岫山玉矿。曾玉两家联姻,他们送去玉家的传世宝青玉雕山水图玉山,换来曾家的传世宝通天鼎,晓天命,知国运。”
他握住弟弟的手:“通天鼎是通往城中城的钥匙。”
而城中城里,有传承数百年的三百万两白银。
传闻放置白银的密室在城中城最中央,每十二年七月之前,密室开启,并以曾家传世宝通天鼎为钥匙。
“玉家擅金,足以破解机关。曾家有通天鼎,两家联手足以开启城中城,运出三百万两白银以作军饷。”
“父亲为抗击八国联军而死,如今海城军虽仍在东北驻守,但军力已大不如以往。提升装备、重振海城军,才能替父亲守住江山。”
玉家兴尚且年少,并不太明白兄长近年来因北上作乱的倭寇而饱受压力。自玉如令死后,玉家盛数次与日本人打交道,看出了狼子野心。
但是此时在玉家兴眼中,联姻和密道只是远古传闻,并不值一提。三百万两白银是否存在尚未可知,难以理解兄长如此紧逼的心情。
少年玉家兴不愿接受与曾家联姻:“既然如此重要,那你自己又不娶?凭什么你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却非得被你安排好一切?”
他欲夺门而出,一转身却看见嫂嫂站在门边,神色难辨。
玉家兴一愣,一句话到舌边,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冲回书房枯坐,还是颜明庭先敲开房门,端着饭菜坐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