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都以为我是你的四姨太,突然间回棺材铺,于你我名声有碍。”阿黎抬眸。
“无妨。”玉家兴淡淡,“我治军从不近女色,府里从未养过闲人。”
“我非闲人。”阿黎挑眉,“总督府花木败落,缺少侍弄花草的能臣。我凭本事和手艺吃饭,来应聘花匠,不可以吗?”
“也行。”玉家兴依旧淡淡,“明日清晨,东院报春西院海棠,池塘有荷墙下见梅。没问题吧?”
离天亮只有几个时辰,他却要阿黎养出四季花木。神仙来了恐怕也做不到吧?
她却定住脚步,眼睛一亮:“行行行,大帅一言九鼎。”
时值冬日,总督府里连花草种子都没有。
阿黎却鸡鸣而起,素衣青衫云鬓蛾眉,挽起袖口把小豆腐拽进厨房,替她烧柴火。
素手纤纤,面粉加滚水揉成团。一柄木梳,细致地在面团上画出纹路。
“面及药翡之类,染作颜色,用像豚肩、羊、脍炙之属,皆逼真也。”
若想花馍精致,上色这一步最关键。能在面团上着色的颜料虽然难得,但是难不倒曾阿黎。
金盏花中取黄,玻璃苣中榨蓝,玫瑰花和凤仙花混合,再绞出鲜红欲滴的汁水,与面粉融合,再点缀红豆和红枣。
春夏秋冬,四季花木尽在这腾起白雾的蒸笼之中。
第一锅蒸出来的花馍,被小豆腐热热腾腾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只过冬的大松鼠。
第二锅花馍,被阿黎用蒸笼盖上,踏着清晨朝露一直送到了玉家兴的卧室门口。
太阳初升,玉家兴推开卧室门,就看见阿黎抱着一盆刚出锅的花馍坐在他门板前。守门的警卫一脸无奈,看见大帅出来正欲开口解释。
玉家兴一抬手,止住了警卫的话语。
他的眼神落在了她蒸出的花馍上。
阿黎养出的花有多美,她手下蒸出的花馍便有多栩栩如生。
报春含苞欲放,荷花香销晚夏,海棠清雅脱俗,梅花傲骨铮铮。
她一脸骄傲:“四季花木,够不够格当大帅的花匠?”
玉家兴哭笑不得,又因花馍清香扑鼻,忍不住掰了一片花叶放在口中。
松软绵密,口齿间有种久违的家的味道。
玉家兴笑:“哪里学来的手艺?”
阿黎微微松一口气:“林师父最好这一口,我姐姐春榆手艺最好,街坊邻里都知道。”
她眼睛亮晶晶的,说林师父明明应该是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实际上贪财又好吃。在银杏树下,吃一口花馍就一口蘸水面,醋和辣子的香气隔了十几米都闻得见。谢二打了好稠酒来孝敬他老人家。他惜命,喝一口抿半晌,砸吧砸吧嘴,眼神迷离地唱起了秦腔。
“门生主,主生灶,灶王爷过长街,我诚恐他来晓家情,蒸得花馍香香无边,将那灶神嘴儿粘粘”
吼声嘶哑,五音不全。除了春榆听不见,人人都捂住耳朵,求他老人家勿要再唱。
阿黎年少动荡,乱世之中难得这样久违的安宁,像是在描绘一个美满又干净的梦。
玉家兴看着她的表情,脸上忍不住淡淡的笑意,心里却仍在想,她年节里蒸花馍讨好灶王爷,现在蒸花馍是要讨好我么
有了送花馍这一茬,玉家兴没急着提把她赶出府的事。他未尝是抱着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的心思,但是阿黎却借机蹬鼻子上脸,时不时趁着他空闲的时间往他住处献殷勤,悄无声息将府里的地形摸了个门清。
总督府与城墙相连,正门之后即是大堂,设文武官厅;仪门之后是玉家兴的大书房和议事厅,紧挨着安定门的城楼。
最后一进才是她住的三安堂。总督府东北的花园由一座白玉狮子桥一分为二,桥下是一湾荒废的荷花池,尚未来得及修葺。
玉家兴宿在大书房,前后两间,并不算大,却布置得极为精美华丽。前面是书房,贴墙放着一排书架,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书籍,有中文有英文也有俄文。
书房正中是一张宽大的硬木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只通体白玉的貔貅镇纸旁边摆着一座半人高的黄铜地球仪。
阿黎第一次见,忍不住轻声“呀”一声。玉家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抿嘴笑了一下。
“地球仪。”玉家兴的声音里藏着淡淡的高兴,“我从天津特意带过来的。”
普通女子,大约会更喜欢通体白玉的貔貅镇纸。
可是看她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地球仪,玉家兴心里有种被认可的欣喜,伸手指了指地球仪上面的一个小点:“看,这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西安城。”
中华疆域竟如此广阔,在地图上山脉高低起伏,轮廓清晰可见,河流蜿蜒曲折,城市纵横交错,海岸线蜿蜒曲折。
阿黎凑近,手指从谢二所说的漳州港滑到川西,又缓缓滑到西安城。
“这么小么?”阿黎轻声说。玉家兴微微一笑,挨着她的手指轻轻一触,地球仪呼噜噜地滚起来,转成了眼睛看也看不清的样子。
大千世界,宇宙无穷。游目骋怀,茫茫人间。
“是不是感觉…”玉家兴轻声说。
阿黎不待他说完,轻声接:“世界之大,自有乾坤。眼前的方寸之地,山不够高,水也不够深。”
每一个字都说在了玉家兴心里。
他当过胡匪,入过沙俄。从海参崴回来的时候,跟着他的残部不过三百人,靠着一路起兵南下,几乎踏遍了半壁江山,才重整了海城军,有了如今的地位。
芸芸众生,男儿志在天下,岂能被方寸之地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