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算起来,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上回在小镇同他逛了古着店后,之后只能在每月例行的唱诗会上远远看上一眼。
他脸上的粉越来越厚,眼袋也随之越来越垮,身上的玉石珠宝日益繁复,谁也不知道他过得到底好不好。
除了他自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阿兰。”
在正式开口前,我打算先做一个小小的铺垫,当然也有发自内心的关心成分在,总不至于显得求人的意图太过明显。
“怎么了?”阿兰几乎条件反应似的,脱口而出,“是红拂让你找我的吗?”
“不是。”我如实奉告,他眼里的光旋而灭了。
“听说山本先生要来找你了?”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由衷祝福,“恭喜你,阿兰,日有所盼,终于等到实现的一天了。”
阿兰腼腆一笑,脸色勾出一丝欣慰,像是在沙漠中行走了许久,突然见到了绿洲。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胸针,那枚胸针我见过,如果我没猜错,那应该就是山本给他的信物。
“克里斯你看,”阿兰拉我去旁边坐下,将那枚胸针端放在我面前,双眼泛光,“这是他给我的,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克里斯,我想山本一定是爱我的!”
他将胸针紧紧贴在心口的位置,幸福得快要晕了过去,而除了说一些客套的祝福,我什么也插不上嘴。
也无心插嘴。
“对了阿兰其实,我是有件事想求你”反复酝酿后,我还是决定直接同他说。
我将火罐刚刚同我说的有关猹猹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阿兰,按照约定,我只字不提是火罐求人,只说是我可怜猹猹,想要拉一把他,而阿兰也不负期许,一口应下,并当即叫来个仆欧,让他即刻派人去橡树庄为猹猹医治。
看着阿兰对仆人悉心吩咐着,我越来越觉得火罐说的话有多对了。这世道,有钱的便是爷,有钱便能让许多事情变得轻松又简单,大人爱钱,不是没有道理的。
“谢谢你,阿兰。”我想了很久,没能想出怎么回报阿兰,从某种义务上来说,他并没有责任帮助我们。只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施以援手,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遂我进一步说:“这件事,归我欠你的。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回报你,如果你不嫌弃,这支钗”
我将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只凤钗递了出去。
我没有告诉阿兰,其实这支钗,我本打算在回橡树庄路上,去典当行寻个好价钱卖了的。卖来的钱充入我的“战袍基金”里,原谅我十六岁的脑袋瓜里,除了兼职与变卖,想不出其他赚钱的方式。
阿兰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其实这样才对,若他与我推诿,反使得我心中难安。
“红拂最近还好吗?”阿兰望了眼大厅的方向,威尔逊爵士还在陪着宾客闲谈,他应该不着急回去。
我不假思索道:“一切都好。只是只是最近身边人只要一提到你,他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斟酌之下,我还是没将红拂打算跟山本谈谈的想法告诉阿兰。我知道,阿兰一定不会同意山本与红拂当面锣对面鼓地碰撞,那肯定比世界大战还可怕。
阿兰皱了皱眉,摆摆手:“也罢,他许是厌透了我,我不怪他。”
话没说完,他从西装礼服的夹层里拿出一沓钞票,塞到我怀里。
“麻烦你你咳”
阿兰扶着我的肩,猛地剧烈咳嗽了起来。我只当是普通感冒,正要关怀,不想他咳嗽声愈发凶猛,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吐了出来。
我连忙将人扶到一旁花坛边,取了杯水。阿兰抿了一小口,休憩了片刻,咳嗽这才慢慢平息下去。
“这是怎么了?”
我看着他咳得通红的脸,不太像是寻常受凉。
来不及等他回答,我便自行伸手探上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只是刚刚一阵发作实在吓人,我差点以为阿兰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病。
不想阿兰跟没事儿人似的,说,“入春了,身子板越来越不爽快了。”
如果他不说这句话,我还真不会多想,只是他说了,反倒添了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隐约看见他领口处肌肤上,几道紫红色的虫纹。中间夹杂着密密麻麻的红点,跟丘疹一般,看得人浑身寒战。
“这是怎么回事?”我顾不得那么多,上前去扒他的领口,阿兰将领口捂住,而越是如此,我心中的不安越是明确。
“到底怎么了?!阿兰?”
我不顾他的阻拦,强掰开他的手,去解他领扣。
阿兰终抵不过我的腕劲,被我堵在跟前,左右难从,最后只得任我掀开那片遮挡。
我当即惊得说不出话来。
天花。
是天花!
脑海里的血浆咕噜噜爆炸成一片,耳边尽是血液的咆哮声,嗡嗡嗡不停。
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同镇的疯女人身上见过类似的病症。只是她比阿兰身上的红点更多,那些纹路也更加狰狞。显然,阿兰还只是处于发病的初期,而仅是萌芽阶段,便足以使人心惊肉跳,惊魂难耐。
“你你”我连话都说不大清楚了,双腿一个劲儿发抖,恍惚觉得自己也似乎染上了什么脏东西。
“我知道这是什么病。”被揭穿的阿兰并不慌张,满是从容地系好领口,慢条斯理:“如今见到我这样,你应该就觉得我没那么无可挑剔了吧?”
他遑遑一笑,居然还在笑,我下意识退避到离他更远的位置,不忍细看他脖颈处的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