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清秀的小字写在边上空白处,满满当当,都是批注,譬如向量的第二种解法,立体几何的另一种辅助线,二阶导数乔翌哪里易错,不一而足。
在清一色的红色订正里,那抹蓝格外亮眼,也格外刺眼。
乔翌眨眨眼,透过行行字迹,他看到了李好夜下点灯奋笔疾书的身影,看到了他对自己细入微末,关怀备至的心绪,他是一个合格称职的兄长,是这样好,好到世间独一无二的李好。
不过是一张纸,乔翌却觉得重于千钧,他手腕乏力,心生胆怯,几乎翻不开下一页。
那一张纸纸在风中如获实质,刻画出恣意的形状,一片片墨蓝似深不见底的海渊,快要把乔翌吸进去,溺在水底。
乔翌飞速看完整本,用力将其合上,五指颤抖着压在上头,一如偷看了禁书的稚子。
是啊,他喜欢李好,即使被拒绝了一次,两次,即使看到李好恋爱成婚,也还是喜欢李好,李好对他这般,谁又能不深陷其中?
但他也并非不知好歹,既然李好喜欢的是别人,他就在这里悄悄看着,静静爱着,不打扰便是了,李好对他这般,他又如何能不成人之美?
喜欢与放手并不冲突。
佘超叫了他几声,乔翌都没回应,直到一张飞机形状的纸飘飘然落到他桌上,乔翌才动了动。
教室后门拉开又关上,脚步声声声作响,椅子拉开,李好回来了。
刚刚班主任点名要他出去,乔翌瞥了眼李好的脸色,估摸着又是篝火晚会的事。
想来一个年级前几,能参加奥数省赛的好苗子,如此出格的举动合该是要好好管管。
乔翌那点作恶的心理再度作祟,心道李好害他难过,被训两句也是活该,横竖老师要他的成绩,也不会真把他如何。
于是乔翌漫不经心理了理桌子,佯作无事换了本错题,手还没碰到本子,班主任便进来了:
“乔翌,你来一下。”
走廊上。
乔翌忐忑着出去,听班主任苦口婆心了许久,眼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有惊讶,有感动。
老班说下学期他的学籍要调回去,想来是陈兰香他们的安排,只是还没来及与他通气,而老班担心他先前的学校层次稍逊,乔翌回去会有懈怠,特意嘱咐了他要时时勤勉,常常总结,万不可在最后一年懈怠。
“到时候我托李好给你每周带一份卷子,省得你再印……”
“不用!”乔翌脑子没跟上嘴,下意识拒绝,而后意识到不妥,替自己解释道,“下学期我不住我哥那儿了,别耽误李好学习,您线上发给我,我自个儿打出来就行。”
班主任也不勉强,点点头,添了几句关怀的话,便让他回去了。
“老师,谢谢您。”
乔翌临进门前折回来,郑重一鞠躬,班主任弯了弯嘴角,示意他赶紧进去吹空调。
“乔翌——乔翌,”佘超晃荡着椅子,凑过来问他,“老班怎么说?”
乔翌头一次觉得佘超也顺眼起来,偷摸着凑过去,小声道:
“我要走啦。”
“走?”
乔翌连连捂嘴,示意佘超小声些。
奈何还是迟了,李好翻书的手一顿,眼皮一抬:“你要走?”
乔翌只得破罐子破摔,往后躺倒,兴致缺缺道:“嗯,下学期我就回去啦,应该是我妈要回家了。”
一声脆响,乔翌瞄到李好手里的纸撕开一角,手背青筋凸起,看着很是煞人。
乔翌叹了口气,看着桌上二人混作一团的文具,早就不辨你我,心头蓦地软了。
他想了想,暂且放下那些烦心事,破了戒,一手抚着李好的手背软软摩挲:“别这么激动,这几天不还是跟你回家吗,又不是马上就走了。”
李好当即翻手握住乔翌,他手指纤长有力,骨节分明,恰似那五指山,将乔翌整只手牢牢困在他掌心里,乔翌摸到他汗湿的皮肤。
班主任在前门处咳了下,乔翌心里有鬼,原想一使力挣脱开来,不料李好却先松手了。
天光照在他们年轻的面孔上,从发丝到脚尖都是崭新的,脸上细碎的绒毛沐浴在阳光下,如蒲公英的冠毛,他们朝气蓬勃,无需言说,盎然的生机便已写在面上,未来一切都还有希望。
有时乔翌也会恍惚,在附中借读的一年宛若梦一般,在他离开时全部化作气泡,倒映着他与同学们的事迹,折射出七彩炫目的光泽,见着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在目力难及的位置炸开,一眨眼便不见了。
之前
自陈兰香大病一场后,这还是母子二人第一次见面,乔翌甫一开门就掉了眼泪,颤声喊了句:“妈。”
因为化疗的缘故,她瘦得憔悴,皮肤黝黑,眼眶下陷,只有一对眼珠里神采熠熠,想来是大病一场,对生死看开了不少。
乔林招呼二人坐下,乔翌冲上去与他拥抱,平日里他嫌肉麻决计不会做的事,今日倒是做了个遍。
乔林捏了捏儿子的肩,颇为欣慰:
“扎实了不少,我们小翌也是长大了。”
血缘当真奇妙,纵然分离百日,重逢后却不会因此而生疏,深埋在血液里的记忆自然而然被唤醒,那种跗骨的亲切叫人摆不脱,绕不过。
乔翌只当他们是一家人的缘故,却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爱之一字,也是如此。
三人相拥而泣了半晌,泪如不要钱似的下,只说人都在就好,平平安安就好。
陈兰香把乔翌看了又看,眼眶通红:
“看你好好的,妈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