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小婶婶硬塞了一把进口糖果到她手里,半嗔半怪地对母亲说:
“过节呀,小儜么就是让她吃吃喝喝白相的呀!”
母亲说什么?
母亲说:“呦呦欢喜做事体,让她去!”
有痕记得自己攥着一手心糖果,走出客堂间,从船篷轩回廊返回后头厨房,在等小菜出锅的间隙,剥开一粒糖,送进嘴里。
客堂间里欢声笑语不断,虽无人观看,电视机照样开着,春节联欢晚会的小品正热闹上演,堂弟皓皓偎在小婶婶身旁,一边吃着小婶婶给他剥的砂糖橘,一边嘻嘻哈哈地缠着小婶婶给他买一辆山地自行车,小叔叔圆圆的脸上满笑意,说要买也得等到过完年再说,母亲在夸赞皓皓,学习好,懂事。
包裹金纸的太妃糖被掌心的温度捂得软塌塌,很快在唇舌间融化,粘在牙齿上,甜腻得发齁,甜得教有痕鼻尖一酸。
一派其乐融融之中,只有小婶婶注意到她渴望成为被夸赞和宠爱的孩子。
有痕将汤碗搁在饭桌保温饭板正中央。
现在想起来,她当时的心情,大抵就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罢。
有痕回到厨房,看到父亲正一手拄着侧腰,一手轻捶后背。
“还有几个菜?剩下的我来,您在旁边坐一歇歇。”她接手父亲剩下的工作,“虽然老宅格局不能改动,但可以另起一处炉灶,叫工人搭得高些,把柴火灶换成电磁灶……”
陆広植听罢摆摆手,“你妈妈的脾气你晓得的,她认准的东西,九牛二虎也扭转不了。”
呵,是。
有痕点头,再不提另起炉灶的事。
等有痕把冷菜热炒都做完,统统端上桌,时针已指向六点。
陆広植频频往外看,嘴里嘀咕,“怎么还不回来?”
又从旁拿过手机拨打妻子电话,久久也无人接听。
“我们先坐下来,喝点饮料。”陆広植招呼女儿落座。
他指一指小饭厅一旁架子上的各色饮料,“都是我们文化馆搞活动发的,喜欢喝什么自己拿。”
陆広植年轻时在文化馆当馆员,通过自身努力进修,学习外语、计算机,跟上时代进步的滚滚车轮,将乏人问津的区文化馆打造成被文化和旅游部认定的传统技艺“浦绣”项目保护单位,四十岁就升任副馆长,五年后正式就任馆长。
这些年在他主持下,区文化馆做了不少尝试,经常与各中小学联袂搞文化推广活动,也做过商业文化展览,颇有些名头。
有痕看一眼架子上包装形形色色花花绿绿的红茶绿茶、茉莉花茶、冰川水冷泉水,伸手取下一瓶最普通的矿泉水。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爱喝饮料。”陆広植感慨。
不爱喝饮料吗?
有痕低眉自问。
其实并不。
只是小时候每当她提出要求,母亲总说:“小孩子喝什么饮料?当心蛀牙!”
久而久之,她便学会,不再提出要求,喝水就好。
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
陆広植问起女儿的工作,“在拍卖行工作可还适应?”
女儿在他们夫妻熏陶下学习书法绘画,自小已展现惊人绘画天赋,对绘画的兴趣爱好甚至令她放弃首都名校,选择进入浦江大学美术学院国画系就读。
当女儿以优异成绩从美术学院国画系毕业后,陆広植不是没有想过通过自己文化馆长这层关系,安排她到文化馆从事美术创作和普及工作,但女儿最终没有听任他的安排,而是凭实力应聘至国内首屈一指的嘉宝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浦江分公司,从办公室助理做起,期间考取拍卖师执业资格证书,一步步才有了今时今日的成就。
陆広植不是不骄傲的。
“还好,没什么不适应。”有痕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她早过了渴望向父母倾诉胸中苦闷的年纪,工作上的苦恼说出来无非是令他们徒增烦恼,又不解决问题。
有痕无意教父亲把重点放在自己身上,遂问:
“您最近忙不忙?”
陆広植经女儿一问,谈兴顿起,“忙!文化馆正筹备浦绣和少数民族刺绣双展,在征集展品,收到不少精美的刺绣作品,教人难以取舍。”
陆広植兴之所至,拿出手机来,调取照片给有痕看。
“这是一件彝族撒尼挑花刺绣珍品,绣在小小一方帕子上,周围以镂空贴花饰以云纹波浪,中间又用挑、纳、引等多种针法绣着五毒团花纹,正中蜀葵花团簇簇,周遭一圈蛇蝎蟾蜥蜈蚣毒虫,颜色厚重艳丽,把希望爱人出门在外一路平安五毒不侵的心意统统体现在这技艺繁复的绣工上。”
有痕细看图片,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带来的米色大环保袋。
“可惜,史书记载的‘红绿满身皆自染’的撒尼挑花绣也和我们浦江的浦绣一样,面临无人传承的困境,虽然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仍后继乏人。很多针法技艺失传,历史百年以上的撒尼挑绣珍品不少流失海外,难以寻回……”陆広植长声叹息,“实在让人痛心疾首!”
“你妈妈和我这些年四处收集有代表性和艺术性的绣品,想把国内所有刺绣派系精品做成一个中国刺绣艺术展。”陆広植说起与妻子共同的心愿,两眼放光。
有痕对刺绣一道,只略有了解,并不精通,七岁时第一次摸绣绷,母亲嫌她笨,粗手粗脚,手过之处,顶好的一面白绢让她摸得毛喇喇,指导过她几回就放弃。
“不是这块料。”母亲的口吻十分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