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先生的话音刚落,那男同学的脸立马红到了耳朵根儿,以几乎注意不到的幅度微微点了点头。
“那依你这位已婚人士看来,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否结婚了呢?”
钱钟书先生的提问让这位男同学有些不知所措,他挠了挠头,点点头,又摇摇头,同学们看着他那窘迫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关系,答不上来不要紧,这个问题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想一想。”
钱钟书先生的这番话让教室里面愈热闹了,有的双手捂住了因害羞而涨红的脸,有的则一脸兴奋地和邻座的同学热烈地讨论起来,有的则饶有兴致地在一旁偷听。
钱钟书先生倒也不急着结束眼前的喧闹,待大家逐渐平息下来,他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英文里将妻子称作‘duife’,这么简单的词你们自然是知道的,但在美国话里,妻子有一个别称,你们可能就不知道了。”
看到同学们懵懂求知的眼神,钱钟书先生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大大的“headache”。
“头疼?”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钱钟书先生笑着点点头:
“没错,在美国人的心中,妻子带来的痛苦是可以和头疼划等号的。”
有的同学们露出困惑的表情,有的则嘻嘻笑着,似乎了解其中深意。
“在座的各位绅士们,你们大抵不过双十年华,正是品尝恋爱滋味的好时候,你们心爱的淑女绝然不会是‘headache’,即便是最终分手了,也只会让你们‘heartache’!”
先生的幽默又让教室里笑声一片。
“写文章的一个好处是可以‘顾左右而言他’,‘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有的同学可能会纳闷,这不就是一篇写啄木鸟的文章吗?先生为何一直讲什么结婚啊恋爱啊,但这恰恰是这篇小文的妙处。涉世未深者,看到的是作者欣赏啄木鸟在林中飞舞的‘闲情雅致’,饱经世故者看到的则是人类婚姻生活的一地鸡毛。我不妨大胆说说我的猜想,这篇文章的作者应是位已婚的可怜男子,为什么说他可怜呢?因为他刚刚跟老婆大吵一架,一气之下跑到林子里散心,碰巧看到了一对啄木鸟,雄鸟外出觅食,雌鸟在窝里等待,雄鸟几次离巢捉虫,却怎么也捉不够,作者悲从中来,奋笔疾书,写下此文。”
感受到同学们目光中的困惑不解,钱钟书抬眼看了看窗外春日的新绿,接着收回目光,缓缓道:
“那我换一个讲法。你家住在一个小小的巷弄里,你的隔壁邻居是一对夫妻,丈夫是黄包车夫,每天拉车挣命,给妻儿养家糊口。‘丈夫’拉了一天的黄包车,丈夫一脸‘荣耀’的神情回到家,把自己的辛苦所得交给妻子。可妻子一边点钱,一遍跟丈夫抱怨嫌钱少。”
说到这里,钱钟书先生作数钱状,还把手指伸到嘴边假装沾了唾沫:
“这大半天的不着家,就赚这么几张毛票,让全家人跟着你喝西北风啊?”
钱钟书先生学得惟妙惟肖,把同学们都逗乐了。
“丈夫有些心虚,三两口把饭吞下肚,胡乱摸了摸嘴便起身朝门口走去,身后丢下一句:我去拉车了!妻子一边追出来一边骂开了: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吗?小心灌一肚子风肚子疼,我可没钱给你到时候疼不死你!”
钱钟书先生瞪起眼睛,撸了两把袖子,神态与平时判若两人。
“丈夫听出妻子话缝儿里露出的关心,忍不住回身讨个亲热,没想到你却刚好从门前路过,妻子又惊又羞,一把将丈夫推开,见丈夫被自己推倒在地,摔了个四仰八叉,却也不好意思去扶,低声骂了一句:作死啊,当心邻居搬嘴!说完砰地一声关上大门。”
为了配合这剧情,钱钟书先生用手拍了一下讲台,让听者很有身临其境之感。
丈夫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拉车走了。眼看着日头一点点西沉,妻子在家里等得心焦,过一会儿就打开大门看上一眼,脖子伸出老长。结果没等回来丈夫先把讨债的等来了,刚到手的钱还没焐热就没了,即便是如此,也只是杯水车薪。可是钞票哪里是好赚的呢?丈夫跑了一下午,给同行抢了客还不说,还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好不容易要回家了,突然一场大雨,把他淋了一个透心凉。天黑透了,丈夫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如同刚刚在战场上惨胜的将军一样在椅子上坐下,把手伸向自己的口袋,然而里面什么空空如也。”
听到这里,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面对妻子伸出的手,丈夫只好实话实说,妻子的责骂便劈头盖脸朝他砸过来,把他骂得晕头转向。丈夫实在觉得委屈,觉得憋闷,心里窝囊至极,忍不住回了几句嘴,妻子骂得更厉害了,你一夜无眠,把骂声都给听了去,之后又是砰地关门声,一切都安静了,只有黄包车车轮轧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渐行渐远。妻子追出大门,看到丈夫冒雨远去的背影,突然大哭起来,泪水和雨水和在一处,再也分不清了。”
故事讲完,一片寂静,大家的心都被触动和震撼了,久久没有人出声。
钱钟书先生任由这沉默蔓延了一会儿,扶了扶眼镜,转身在黑板上写下:
fortressassiégée
“‘fortressassiégée’是法文,意为被围困的城堡。leariaestuneforteresseassiégée,tdehorsveuentyentrer,sveuentenrtir这句话的意思是,婚姻就如同一座城堡,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英国也有句古话说的是同一个意思,婚姻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
西南联大开设了多语种的选修课程,学理科的同学大都选修德文作为第二外语,而学文科的同学则大都选修法文,在座的一些同学是选修过法语课的,突然之间见识了钱钟书先生在大一英文的课堂上用优美的字体熟练地书写法文,并用圆润的嗓音讲法文,虽然听不大懂这段话的意思,却可以听出先生口音的地道,大家面面相觑,眼中流露出惊讶和敬佩的目光,接着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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