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见他迟迟不动作,大致上也猜到是谁打电话过来,轻轻用鼻音“哼”了一声,却没有明显反对的意思。
齐誩缓缓吸一口气,终于按下了通话按钮。不过他非但没有自己躲到一边去接听,反而当着父亲的面打开了免提功能,并且将手机举到和自己肩膀齐平的位置上,让父亲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喂?”一个低沉的声音穿过扬声器,在习习晚风中传开,“阿誩,是我。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吗?”
“嗯,还算顺利。”光是听到声音,他便已经不自觉地轻轻笑起来。
父亲看着他表情上的变化,一眼就能分辨出这种笑容与之前饭席上那种彬彬有礼的笑容本质上的不同,连半分修饰都没有,完全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心情写照。
上一次见到儿子这样发自内心地因为愉快而笑,是什么时候?
——记不得了。
这些年记得的只有当时那狠狠的一巴掌打下去,儿子眼睛里仅剩的一分光亮被自己彻底打碎的样子。
齐誩的注意力都放在通话上,完全没发现父亲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刺痛感。
“其实我回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设想过最坏的发展……可实际情况远远比我想的要乐观。”
“是吗,那就好。”沈雁在电话另一端缓缓长出一口气,“光看你发的短信,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表情,判断不出你是不是真的没事,又怕在你跟你父母谈话期间打电话过去反而会让你们尴尬,所以白天那会儿一直没联……不过现在听你讲话的语调很放松,我也就放心了。”
齐誩闻言“哧”地一声笑出来。
“听我讲话,你就能判断出我的想法?那你倒是说说,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在想要不要多住家里几天……之类的吧。”居然还一本正经地回答。
“虽然我是这么想过,但不是现在,”他微微一~笑,没有在意父亲在听,也没有在意目前免提开着,十分坦然地说,“我现在想的是你——”
沈雁的声息因为这句话微微滞了一下。
半晌过去,才听到电话里面传出他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回应:“你啊……”
齐誩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父亲脸上一点大发雷霆的迹象都没有。尽管两道眉毛紧紧拧在了一起,却感觉不到怒气,和父亲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时那种浑身上下都迸出火来的模样相差太大了,他不由得有些恍惚。
“阿誩?”
“我在,”沈雁的呼唤让他猛地抽回思绪,连忙继续道,“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才大年初二就丢下你一个人回来。放心,我回去后会好好补偿你的。”
电话那端的人似乎很轻地笑了笑。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们以后在一起的时间还很多,但伯父他主动开口叫你回去真的非常不容易,这才是最重要的。再说……过年本来就应该一家人团聚,你不用担心我,我在这边还有两个小家伙陪着。”
“嗯。”
“虽然我不知道伯父今天有没有为难你,但我总觉得他既然让你回家,就应该已经开始接受你了。毕竟你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自己的骨肉说断就就断,那种疼肯定不是单方面的……”
“嗯。”齐誩低声答应的同时,眼睛也轻轻抬起来看向父亲。可惜父亲的表情有一大半被夜色遮盖了,看不到全部。
沈雁这时候停了一下,片刻后才缓缓道:“阿信,在这一点上你和我有所不同——你和你家里人有过许多美好的回忆。我知道你独自生活的这几年吃过不少苦,也知道你可能会因为过去的事对他们产生抗拒心理,但有时候跨不过去的只是一道坎,一旦真正跨过去了,再往前的路往往会比想象中的好走很多。”
齐誩一个个字听进去,就仿佛让这个人的温柔一寸寸扎到了心底。即使有过再坚硬的芥蒂,也一定已经被这些话语敲开了……不复存在。
“阿雁。”他忽然轻轻唤了一声。
“什么?”
“其实,我爸爸一直站在我面前,”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点点狡黠的味道,故意不慌不忙地把这个关键信息放了出来,“而且我从一开始就开着免提——”
电话里突然一片死寂,接着不出所料地传出了那个人因为被吓到而微微急促的一记抽气声。
齐誩没忍住,到底是失声大笑,笑得差点连手机都抖到地上去了。
父亲大概也没想到他会这么闹,一时也只能皱眉看着,哑口无言。
不过电话那边的人似乎已经慢慢镇定下来了,并且还记得要先向长辈拜年。
“……伯父新年好。”
父亲没回答,在一段长长的沉默后,忽然机械般硬邦邦地掷出一句:“如果我说我永远不会接受这个儿子,不会再让他回家,除非你马上和他断绝关系,从他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你肯吗?”
齐誩的笑声一下子停住了。
他倏然抬起头,神情严厉,与父亲冷凛的目光默默对峙,却没有打断他们的对话。
而父亲也没有因为他的反应就此打住,反倒步步紧逼:“你自己刚刚也说了,二十多年的骨肉之情才是最重要的,你有什么资格破坏?你不觉得这样残忍?”
沈雁在他说完以前都一直在静静等候,然后用声音很轻、份量却很沉的一句话回答他:“伯父,真正残忍的……是在明明知道他曾经被他的家人遗弃过一次后,作为他现在的家人遗弃他第二次。”
手机屏幕上的通话计时一秒一秒地增加,通话本身则进入了短暂的空白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