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俘虏,是天威军的一员,更?是博陵崔氏的嫡出公子,他名唤崔珣。
丁靖本以为,这样一位长于绫罗的贵公子,会?和他一样受不了死亡的恐惧,投降突厥,可是,他错了。
他亲眼看着这位世家少年经历了献俘礼,经历了重重酷刑,经历了种?种?羞辱,却始终紧咬牙关,绝口不提投降之语,突厥的驯奴鞭,打的伤他的皮肉,却打不弯他的膝盖,打不断他的铮骨。
其实?,王庭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兀朵公主对他的喜爱,只要他只要愿意投降,愿意服个软,他就可以拥有西域第一美人,可以拥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他就不需要再经历那?些非人的折磨,可是他偏偏不愿意,无?论是服软,还是投降,他都不愿意。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当丁靖和他的突厥妻子,一起在?王帐外面见?到脖颈锁着犬链,被囚在?笼中的崔珣时,丁靖震撼了,他的突厥妻子端详着笼中伤痕累累的少年,说道:“公主的莲花奴,确实?漂亮。”
她又问丁靖:“但是,他为什么不愿意投降呢?投降了,就不用受苦了,还能娶兀朵公主,难道汉人,都喜欢为了所谓气节,自讨苦吃么?可是,你也是汉人,你就没有自讨苦吃。”
她后来?说了什么,丁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是怔怔看着笼中少年,那?一瞬间,他的羞惭,铺天盖地。
他不顾妻子的反对,解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了笼中少年的身上,之后,飞也似地逃了。
再之后,他开?始浑浑噩噩,他愈发?关注那?个天威军少年,他眼睁睁看着他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抓回,他看着他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人也愈发?消瘦,终于最后一次,少年逃跑成功了,还带走了尼都可汗,和众多突厥贵族的性命。
崔珣离开?突厥后,丁靖对自己的唾弃,达到了顶点?,他知道留在?突厥,他会?生,离开?突厥,他会?死,可是那?样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都能忍受着非人折磨,不屈抗争,他这个久经沙场的都尉,做不到么?
丁靖于是筹划许久,终于也逃离了突厥,临走前,他只带走了他的那?副金色明光甲。
回到大周后,他本想投案自首,可是他发?现,在?大周,他已经死了,他被追赠为益州大都督,他的儿子被授予官职,如果?他投案,不但他会?身败名裂,更?会?连累家人。
丁靖又一次怯懦了,生不得,死不得,他来?到长安,寻到已经是察事厅少卿的崔珣,请求他,杀了他。
他记得,当时刚出大理寺狱的崔珣,病体孱弱,剧烈咳嗽着,淡淡说道:“我为何要杀你?”
丁靖跪在?他面前,涕泪横流:“因为是崔郎君,让某重新?记起,某还是一位将军。”
他拿着刀,高举着手,递给?崔珣,崔珣只是瞥了眼刀刃,说了句:“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他后来?才?知道,此时的崔珣,身陷阿史那?兀朵放出的流言中,所有大周人都对他投降突厥深信不疑,他在?大理寺狱又被折磨一年,即使他反复强调自己没有投降突厥,反复要求大理寺官吏前去突厥查探,但却没有人相信,他终于彻底绝望,对人性,对君父,最后,他以摒弃所有良心,甘愿当太后鹰犬的代?价,才?活着出了大理寺狱。
那?个在?突厥宁死不屈的少年,终于成了长安城阴鸷狠毒的察事厅少卿。
但他再怎么摒弃良心,再怎么阴鸷狠毒,他也没有杀丁靖。
因为他还记得,那?日在?突厥王庭,丁靖盖在?他身上的一件外袍。
第149章149
丁靖没有死成,可?是,他也无法再作为“丁靖”活下去了,天大地大,他已无处可?去。
崔珣最后跟他说道:“既然是个死人了,还?诈尸做什?么?我这还?缺一个干粗活的,可?以允你做我的仆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冷淡,高?高?在上的就好像施舍一样,但丁靖知道,他不是在施舍他,他是在救他。
他在为他提供一个栖身之所。
丁靖又羞愧又难堪地同意了,他留在了崔府,可?是,他无法忘记他当初在突厥王庭时,屈膝跪在尼都可?汗的面前,说的“愿归顺突厥,今生今世不再效忠大周”那句话。
崔珣唤醒了他的羞耻心?,他耻于自己口中说出?的投降之语,于是,他自我惩罚到不愿开口再说一句话,从此,丁靖彻底在世上消失了,留下来的,是崔府中,无名无姓的哑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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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哑仆之后,丁靖开始帮崔珣变卖家资,去接济天威军家眷,崔珣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崔珣不让他做什?么,他便?不做什?么,他虽隐隐感?觉到崔珣一直在做一件事,但崔珣什?么都不说,他也就什?么都不问,只?忠实做崔珣的仆人。
直到最近,他才终于知道,崔珣一直在做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紫宸殿上,丁靖身上的金色明光甲已经陈旧,再没有当日的光辉耀眼,他的脸上遍布不符合年纪的沟壑纵横,他喃喃说道:“崔少卿让臣卖了他的宅子,拿银钱寻个地方养老,臣是可?以这般做,这样,就可?以继续偷生,但是,是崔少卿让臣重新记起了,臣是大周的将军,臣又如何能够抛下他,独自偷生?臣今日前来,自知会身败名裂,必死无疑,这是臣应得的惩罚,臣无怨,可?死之前,臣要为崔少卿,做这个人证。”
他徐徐道:“崔少卿从未投降过突厥,你们所听到的投降消息,只?是兀朵公主为了得到他,放出?来的流言,事实上,他没有做过兀朵公主的入幕之宾,更没有屈服过兀朵公主,无论?是多狠辣的折磨,都没能让他低下头颅,出?卖大周,如果这不配称作英雄,那什?么配?”
他最后环视殿上群臣:“诸位相公,人心?如秤,你们扪心?自问,换做是你们,能熬过那般的折磨和羞辱么?为何这样一个百折不屈的英雄,却背负投降的污名六年?他也曾试着澄清过,他在大理寺极力喊冤,换来的是酷刑逼供……他没办法了呀,或许他不是诸公心?目中清白无瑕的君子,但,他本可?以清白无暇!是大周对不起他啊!如果诸公还?有一点良知,请将某今日在殿上的话,说给百姓听,说给天下人听,请让天下人都知道,崔珣他,并没有投降突厥,他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降将,相反,他是一个英雄!”
丁靖的供述,一石激起千层浪,隆兴帝愤怒到咬牙切齿,他如此愤怒,除了丁靖作证,证明崔珣没有投降突厥外,最让他愤怒的,应是丁靖当众揭穿他的宠妃惠妃,使?尽千般手段,只?为占有另外一个男人,这等?隐秘之事,就堂而皇之地在所有大臣的面前被丁靖说出?来,这对于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隆兴帝额上青筋都在跳,他怒道:“来人,将这个叛徒押下去,交大理寺议罪!
只?是大理寺少卿卢淮,因为私纵崔珣前来大明宫,被勒令回?府待罪,大理寺丞只?好步出?,代替卢淮答了声“诺”,金吾卫粗鲁地将丁靖绑了下去,丁靖临走之前,朝崔珣笑了一笑,那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苍老板滞的脸,终于有了些?许往日的神采,他被负罪感?折磨了六年,如今,他终于可?以释怀了。
崔珣一直目视着丁靖被押走,他知道,他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哑仆了,但哑仆已经完成了对他自己的救赎,从今往后,他不是无名无姓的哑仆了,而是那个做了错事,迷途知返的折冲府都尉丁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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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抿了抿唇,他抬起头,直视着御座上颜面尽失的帝王,他说道:“丁靖的证词,臣的一身伤疤,都可?以证明臣从未投降过突厥,既然臣不是叛国贼,那圣人,是不是可?以下令查探一下王暄之死,以及,那页起居注?”
隆兴帝愣住,他几乎狼狈地说道:“放肆!朕早就言明,王暄之死,和朕毫无干系,起居注上那句话,更与天威军一案没有半点干系!朕是皇帝,一言九鼎,就因为你的不信,朕就要下令查探?简直荒谬!”
崔珣轻笑:“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圣人无法解释起居注上的话,也不敢查探王暄之死,此乃众目睽睽之下,彰明较著的事情,圣人如今以皇帝身份压臣,在臣看来,反而坐实了圣人曾勾结突厥,残害忠良,出?卖百姓!”
隆兴帝愕然,珠帘后的太后,终于沉声说了句:“够了!”
她缓缓道:“崔珣,吾知晓,你在突厥受了许多委屈,回?到大周后,是大理寺失察,冤了你,这是吾与圣人的疏忽,吾会昭告天下,为你正名,今日你的悖逆之言,吾也可?以当你是哀伤过度,一时糊涂,你且回?去吧,此事就此作罢。”
她是在给崔珣最后一个机会,只?要崔珣答应,他仍然拥有权势地位、荣华富贵,他还?可?以额外拥有流芳美名,隆兴帝都不知道太后为何这般纵容崔珣,他回?过头,刚想开口,就被太后狠狠瞪了一眼,从摇曳的珠帘缝隙中,隆兴帝分?明能看见太后眸中极度的失望和愤怒。
但就算再怎么失望,再怎么愤怒,这还?是她的儿子,她不想失去这个儿子,她不得不继续维护他。
她许诺崔珣既往不咎,以此换来各退一步,可?崔珣却偏偏不领情,他反而讥嘲地弯起嘴角:“臣击登闻鼓时,告了圣人,也告了太后,臣告太后包庇亲子、藏贼引盗、枉法徇私,如今看来,倒是印证了状告之语。”
太后怔了下,崔珣又道:“臣可?以理解一个母亲,不顾一切,保护自己的孩子,但无法理解一个太后,不顾一切,保护勾结外敌的皇帝。”
此话一出?,闻者咋舌。
须知如今的大周,隆兴帝已形同傀儡,而太后才是真正的生杀予夺之人,崔珣当众指责皇帝还?不够,还?指责起太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