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程枭素日在傢裡话本子念叨的多瞭,程母说话也带上点说书人的语调,偏要先卖个关子给程枭听。
说著说著程母眉梢还有点得意,她这个儿子一向是最争气不过的,就连少时开蒙的夫子还惦记著。
“我们啊,算是碰上好人瞭,那位夫子说,她傢娘子族裡有位富裕的人傢,钱多的几乎要花不出去,屋子多的住不瞭,于是把几间闲置的,给这次春闱的举子备考用,也算是行善积德瞭,万一有人高中瞭,也好沾沾文曲星的福气。”
程母一开始怕他们骗人,亲去那院子瞧瞭,离街市近,但两堵墙一隔,什么噪声都传不进来。
而且离贡院也不远,隻隔著三条街,就是屋子稍微陈旧瞭些,不过要不是如此,她也是不敢相信的。
讲到这裡,程母指瞭指边上的女使,摆手说道:“当然,也不是那么好的便宜都砸在咱们傢身上,这位女使要考校你的课业,若是碰到科考无望的,这照顾你的两个小厮和备考的屋子一并没有。”
程枭越听越不对劲,这所作所为分明是要在开考前结党营私,什么考校课业,说不定是洩露出的考题,他要是真的看到瞭一星半点,徇私舞弊的帽子扣下来,那才是真的一辈子科举无望瞭!
梧枝观察程枭的神色,看到他眉间渐深的沟壑,到瞭这时方才明白为什么易鸣鸢要在他的名字上大大的画一个圈,她还当是公主见色起意,总算有瞭动心的儿郎。
一傢傢走下来,见程枭比他人都要快的反应,此刻便知晓瞭他并不是一个空有皮囊的愣头青。
担心程枭转头赶人的梧枝连忙行瞭一礼,出声把程枭叫住:“这位郎君,若是京中有人以债负质当人口,应如何?”
以役偿债[2]的部分程枭背得很熟,他下意识回答说:“那自然是仗责一百,再人放逐便。”
梧枝点点头接著道:“若是那人乃位高权重者呢?”
程枭听到这颇有些大逆不道的话,太阳穴突突一跳,这才正视那位背著烛火的女使,声音不可避免的染上烛烟,略微低沉的回答掷地有声:“若是贵臣,抑或是天傢,也是一样,立偿之,奏裁。”
她问的这个问题,并不是凭空而来,事情发生在两年前,即使消息传递不便,可这事就赶巧发生在通州,他们这群举子日日夜夜研析各种刑案作为考题,不知道也难。
深陷这案子裡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陛下的亲生姨父,一辈子插科打诨的过,临瞭老瞭犯下错,侵街[3]占瞭他人的屋舍,陛下也隻是高高拿起,念在亲戚一场的份上轻轻的揭过。
隻说姨父年纪大瞭,去通州待几年“服役”也就过去瞭,欠的钱也由他这个做侄儿的还罢瞭。
这件事在朝中争议瞭几天,最后是这个结果收场,于是谁也不好再继续议论。
总不好指著陛下的鼻子说他这件事做错瞭吧。
那可真是无法无天瞭。
话毕,程枭也沉默,谁都没有把话摊开瞭讲,可他就是明白瞭。
这位女使背后的人,有这个胆子跟上头那位对著呛,那个人要么是权势滔天,想取而代之。
要么,就是天子近臣,知道此举不妥,却没有办法扭转,所以才把这件事作为考题,说给将要科考的举子听。
所期待的,就是有志之人的出现。
他有的东西不多,能给的隻有一腔孤勇。
“你傢主子有说不出的无可奈何,程某愿尽绵薄之力。”
烛火映照在程枭鸢俊的脸庞上,让他的五官更显得立体瞭起来,带著一往无前的决绝。
如此,就是答应瞭。
梧枝心中微讶,“公子不想知道我傢主子是谁?”
寻常人乍然遇到这事,都会慌不择路,恨不得刨根问底,想要知道自己将要效忠的人究竟是谁,是好是坏,有没有好处。
公主的回答都是不回答,隻有程枭,她说:“他要是问瞭,就告诉他实话吧,如果没有,”易鸣鸢当时顿瞭一顿,仿佛和程枭认识好多年般熟悉,叹道,“他不会问的。”
真的如同易鸣鸢的猜测一模一样,程枭接著补瞭一句,似乎是为瞭打消梧枝的困惑:“既然你傢主子有这个胆识,程某为瞭他这份信任,也无所谓问个究竟瞭。”
“日后公子若有什么需要的,派小厮来吩咐一声就好。”说完躬身。
梧枝眼见差事办妥就离开瞭。
剩下母子二人在厅前,隻馀下两道呼吸声交替著。
他们傢的蜡烛不是什么好材料的,烧瞭半晌就见瞭底,慢悠悠的晃著,半死不活的残存一点点的光亮,连两个人的眼睛都照不分明。
等到梧枝脚步声远到听不到,程枭沉声道:“母亲,今晚不能睡瞭。”
“嫂嫂,听说你病瞭,到雅拉干以后我们会停留十天,过完泼寒节后继续向北,希望你早日好起来。”对于这个身体娇弱的嫂子,玛麦塔总是心怀担忧。
见到易鸣鸢之前,她对中原的郡主公主充满狭隘的认知,觉得她们会很挑剔,孤傲不群,嫌弃这个嫌弃那个。
等她真的来到草原以后,她发现原来一个新的亲人完全不难相处,嫂嫂聪明勇敢,还愿意听自己说话,除瞭身体有点不好,总是三不五时生病之外,简直是长生天最好的恩赐。
“什么,”易鸣鸢愣住,“我们还要继续向北而行?”
雅拉干不是最终目的地吗?
易鸣鸢蔫巴瞭。
她头靠在车壁上,生无可恋地望瞭望窗外萧条的景色,“我们究竟要到哪儿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