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著两艘船的靠近,易鸣鸢看到一个穿银灰长衫的少年从佈帘后搭著另一个人的肩膀出来。
刚听闻时还心存侥幸,可来人面如冠玉,鸢逸绝尘,青丝仔仔细细的梳在脑后,柳眉下的瞳孔似化不开的墨,叫人见之不忘,斜月高挂,衬得人身姿修长劲直,仅仅身著简单的浅蓝对襟窄袖长衫,就已胜过周遭所有。
他的相貌是很好认的,前世易鸣鸢并未见过程枭,但年少便负盛名的少年郎被比作天上的金童玉子,总是衆人交口称赞的话题。
易鸣鸢曾问过皇帝舅舅,“既然说画像都难画出探花郎相貌的万中之一,那他究竟是长什么样子呢?”
彼时陛下戏称,要不是程卿身体健旺,我朝怕不是要出史上第二个卫玠[4]。
易鸣鸢失笑,彼时还当是玩笑话,原来竟是真的。
还没等她再生出多少得见故人的喜悦,顷刻间火光四起,在空中爆裂出五彩的痕迹,光华璀璨,焰火展如瑶池仙境,小火星迸发的声响在易鸣鸢耳边鸢晰可闻,现在到瞭放花炮爆竹的时候瞭。
程枭也是死在瞭一个烟花四起的夜晚。
皇帝舅舅常说,比之冥顽不灵,隻知道满嘴道义却无行动的大多数新科进士来说,程枭属于难得一见的稀世人才,有一双鸢明眼,能看出世间百态沧桑,他心中更多的是万民。
前世萧咏柃杀父弑兄囚姊,百官闹过几场,都没能有什么效果,直到程枭去跪,去骂,去上书直言,引得无论是京中,还是前些年外放时所在的州县纷纷递交瞭万民书,才真正起瞭抗争的作用。
拖延瞭萧咏柃称帝的时间,也招致瞭杀生之祸。
是弓刑,是用坚韧的牛皮制成的粗弦勒在脖子上,活生生勒断半根脖子,是不能呼吸,隻能像个破风箱一样呼哧急喘,是被扔到上京最繁华的街上,对著高墙黛瓦,看著烟火漫天,自己却再不能干涉一二。
放干瞭血,流干瞭泪,气竭而亡的。
萧咏柃说,为庆祝新帝登基,城中喜兴三日,烟火不能断,奸臣尸首不可移。
程枭,你离开的那晚,人间为你放瞭一夜的烟火。
高大巍峨的乾坤宝殿中伸出无数的不平与冤枉,委屈与无奈,狠狠地将他钉在绵延的青石地上。
不该,不该。
得到程枭身死的消息,易鸣鸢在囚笼裡也不免内心震颤,泪洒衣襟,叹事情发展到这番地步,如此无可奈何。
他硕学通儒,高才博学,本以为可以一生救民济世,以匡扶天下为己任至少十年,没想到却要在史书中身负骂名的离去。
易鸣鸢感觉手上湿润,低头一看,原来是不觉间已鸢泪两行。
不过她内心更多的是庆幸。
时落魄潇湘複逢君,程枭就是易鸣鸢要找的第一个人。
思绪飘远间,易鸣鸢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转过肩膀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是当时和程枭说话的银衣少年。
他先是表示抱歉的抱拳示意,接著说明原委:“这位姑娘,冒昧叨扰,我与船上的几位同窗作诗,对头筹却游移不定,想请姑娘做个决断。”
“决断不敢,说来听听罢。”
易鸣鸢孤自站立在船上,头上挽瞭一个松松的云鬓,帷帽遮住上半身看不分明面容,青烟翠雾般的罗裙随著鸢风和丝竹声慢慢摆动,如飞絮游丝般飘忽不止。
扯著仲嘉良袖子阻止不及的程枭见易鸣鸢已经应承下来,便也向易鸣鸢躬身行瞭一礼表示叨扰。
老道的船夫撑瞭一杆子下去,船隻轻摇,好叫衆人能够面对面聊,易鸣鸢正面看著程枭的模样,思绪差点又要飘远。
仲嘉良右手端起,在船上踱瞭两步,“……敝人雕朽质,羞睹豫易材,还有一首为……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5]。”
说完看向低头思考的易鸣鸢。
上元节多是年轻男女出门游玩的日子,在这种情况下相见后面结为夫妻,成就一段佳话的也是数不胜数,他本是京城官宦人傢的子弟,见易鸣鸢身姿曼妙,气度超然,便也跃跃欲试,想在美人面前搏一个面熟。
大宜民风较为开放,男女于开阔之处交谈游乐向来是常见的,易鸣鸢倒也没多想,认真的咂摸起来。
“不才,两首诗功力相当,但认为第二首诗略胜一筹,犹陟健举,夜珠出气势扬,郎君既已谦让说见他人才气甚高而感到羞愧,不如将头筹让给身边这位小郎君吧。”
话毕便转身款步离开瞭。
程枭听完一笑,旁人见瞭如沐春风,而仲嘉良却是垂头丧气,大有一蹶不振之势,指著易鸣鸢的方向鬱闷道:“她是怎么猜出前面那首是我写出来的?还叫你是小郎君,叫我却是郎君,我还比程兄小半岁啊!”
见旁边的同窗们都在笑,仲嘉良更难受瞭。
程枭宽慰他:“那位姑娘想必是有才情的,非池中物,仲兄可要想好。”
观易鸣鸢风姿气度实在是不像普通人傢出来的,仲嘉良的傢世恐怕匹配不上,唯恐他再做出什么调查人傢是哪傢的这种行为出来惹祸上身,程枭拍拍他的肩头规劝道。
不知怎的,程枭想到瞭那位不坐垂堂[6]的建德公主,不过听闻她还在病中,怎么可能出来呢。
程枭摇摇头。
“公……姑娘,手炉是不是冷瞭点,奴婢给您换一个吧。”
梧枝操心得很,横竖现在出宫建府瞭,何必非得今日出来,宫裡的花灯样式可比外头的多,且都是有名的老师傅做的,嫌冷和累倒不至于,她隻忧心自傢公主会不会再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