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子夜,果有僧人持白刃入玄能室,却发现早已人去巢空。
第182章支离
略阳城中书署衙内,最后一批留职人员还在整理文移。根据各地情报整理,金城以北民众四散,世家攻伐不断,虽有春播,情况却不容乐观,想来秋收连支持百姓度日都要艰难。即便拿下北凉州,也将要面临粮食短缺的问题。现下已有不少活不下去的民众请求托庇,城内外皆有动乱,而凉王则请了禅院僧人弘法,以安定民心。
陆昭既得悉这样的状况,当即拟招号令各家捐输,不过仍旧收效甚微。对此,陆昭本身也没有抱任何希望。世家也要挨冬,世家下还有无数部曲、荫户,每天一睁眼,上万人吃饭穿衣都要打点。金城乃是西北军事重镇,拿下这座城池需要多久,谁都不知道。若到冬天仍未拿下,那整个陇右都要面临粮食不足的问题。
这也是为何陆昭急于规划陇地物流转运这一事项。为此,陆昭也是毁誉参半。赞誉她的自然是那些借此获利的世家们,但是打压她的除了少数以虚玄为美的清望世族们,还有不少寒门人事。甚至陇右多有流传,“古有雷尚书,今有陆中书”。雷尚书乃是东晋王导宠爱的小妾,以此插手政事,收受贿赂。如今陆昭亦在太子近畔,流言自有所指。
陆昭也知介怀无用,这个世道,大家无数,最不缺的就是评论家。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她会逆来顺受,这些人个个固辞不受,个个沽名养望,也是时候给这些人立一立新规矩了。将风气扳正乃是其一,另外,年末清议,她要保中书之位,也不想承受太大的物议压力。
如今中书掾属不多,中书侍郎已是高位,但因陆昭身为女子,所以资历堪当此任者,大多也为清名躲避,几番邀请都固辞不受。不过这样却也为后进子弟提供了大量机会。如今有不少世家年轻子弟为能争得清品之职,转投争取中书侍郎。
出身河东柳氏的柳匡如作为关陇世族后辈中的佼佼者,现任中书侍郎之职。随后,王叡便将自己的堂弟王友塞进了议郎的位子。自前朝以降,秘书省便归于中书省下,秘书省高位均与中书省高位合并,秘书左右丞既为中书监与中书令,但还保留了著作郎八人的名额。
“表兄既来,依我的意思,还是要争取中书侍郎之位。”陆昭在会客室内单独见了顾承业,“至于未加冠一事,倒也不必太过担忧,眼下表兄还需一项大功。”
陆家日后在朝中执政,地方与中枢除了与北方高门合作之外,提高南人整体资望也是极重要的一环。
陆昭思索片刻后问道:“至今南来的粮草,有多少是顾家名下?”
顾承业道:“顾家所出四十万斛。”
陆昭点了点头:“此次把陆家名下四十万斛也拨与你。总共八十万斛,待太子打下金城,再行上报。”
门阀执政,朝廷的土地人口账本都收不上来,税收赋收也就欠缺。遇上大仗硬仗,粮草物资多少也要靠分散事权来换。八十万斛粮草,都足够陶侃打两次襄阳了。而陆家将粮草名目计入顾家帐下也并不吃亏,陆明身为会稽郡守总督此次粮草运输,能够有顾家的配合,日后在声望上至少能与苏瀛这个扬州刺史稍作抗衡。
而考虑到日后魏国要攻伐襄阳和南荆的战略,会稽并不适合作为南人的政治重心。如果顾承业能在中枢挺立,那么待她交任中书后,也能够专意于司州、豫州等地。届时江东的吴人重心,还要稍作北移,两者呼应,至少要在江州等地有所布置。如此一来,以陆明的功业和官位,陆家肯定要为其谋求一个江州刺史,亦或是江州某郡太守兼领南蛮校尉。而会稽的大后方,也可以交由顾家人来执掌。
“不过时下仍有人以肥遁辞功为美,是以沽名养望成风。”陆昭道,“届时还有一场硬仗,需要表兄准备。”最后的布置陆昭并没有完全说明,毕竟要看最后金城战局的结果如何,于是陆昭转而问起了家事,“对了,承恩可还好?”
顾承业道:“如今在陆伯父那边做郡功曹史,也算有所历练。倒是表弟那边颇为艰难。”陆昭关心顾家,顾承业自当也要把陆家各人的情况告知陆昭,“表弟如今在丹阳尹卢霑手下任门下使。卢霑此人孤傲耿介,不与世族交好,对待下属也是多有苛责。表弟原先在会稽有任,但因虞家、扬州刺史苏瀛与卢霑三人一力运转,不得不出任丹阳门下使。所幸表弟谈词锋健,时评倒褒贬皆有。”
虽说世族起家官以冠礼后朝廷任用为准,但陆微在寒门卢霑时候下任职这件事本身无法抹去。这也是日后寒门得以拿捏陆家的一个把柄。而以当时陆家的势位,只怕固辞不受也要被咎以罪责,陆微终究还是被这些人阴了一把。
“事已至此,也不必忧虑过多。”陆昭也知家族再繁荣昌盛,也不可能人人俱侯,“待在凉州打开局面,回归朝堂,再筹谋运作吧。”
两人正说话间,却听门外一个小侍来报,说冯让将军有要事请见。
陆昭皱眉,此时元澈大军应已离境甚远,冯让乃元澈贴身护卫,此时忽折返要见她,可见也是前线出了大问题。是什么大问题,陆昭忽然有些不敢想。
没有再去支应顾承业,陆昭慢慢走上前,推开了门。秋日艳阳直楞楞地洒进来,她半身已经踏出去了,而影子还留在屋里,只觉得身后仍有东西咚咚作响,愣怔片刻才发觉是自己的心跳。
陆昭深吸一口气,转去前院去见冯让,她步履极快,但每一脚却如同踩在云上。
“中书。”冯让在内室见了她,“前线有妖僧为乱,殿下母亲与先皇后皆供奉于沙门,实在不便出面,相请中书一寻破解之法。”
陆昭闻言,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冯让将大致情况讲解了一遍,原来凉王这几日皆避战不出,请灵岩寺法师道弘入城安定民心。但随后元澈等攻城时,道弘法师却领民众自城而出,在城门下为众人说法,如此往复僵持。太子自是不忍心践踏百姓血肉而强行攻城,但是近日前来听道弘说法的人却越来越多,每每动辄万人。
“若以此僵持,只怕凉州要生乱事。”
陆昭听罢也是赞同:“自古民变若掺杂以宗教色彩,便不宜平复。前有黄巾起义,后有孙恩为祸,一旦激起民怨,怕是要搭上国运。”宗教引起的民变之所以反复难治,所仰赖的是宗教对于信徒强大的控制力。理义越是严谨完善的宗教,对于信徒的控制力也就越强。囿于种种严谨的教条,信徒对于上层几乎没有反制能力。
完备的理论也会让大部分信徒放弃思辨的能力,继而盲从。一旦宗教的信条涉入了战争与政治,便从根本上减少了统治协调的成本。
“如今道弘只是聚众弘法?”陆昭问及细节,“集粮,起义,打压官府,统统没有?”
冯让道:“仅仅如此,但弘法中有不少世族参与其中,但也有一些世族出走奔逃,似乎并不愿与其为伍。”
陆昭点了点头,她明白那些不愿与其为伍的世族们。凉王在凉州杀伐决断,世族赖以生存的土地与关系网络正被逐渐瓦解,支离破碎。此时正是世族们最为虚弱的时候,如果宗教之乱一旦兴起,那么这些世族所拥有的财富便会在一次又一次的乱事中缩小。世族或加入这些宗教,或逃离这些宗教,都是在自救,都是在选择面前最粗的拳头。百年前如此,百年后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