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四肢的寒意逐渐消融,血液开始汩汩流淌。他抬起头,那极近完美的仿生人还望着他。他们这样相顾无言很久了。
末了,还是新的钟长诀先问:“你有亲友在这里?”
祁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钟长诀看向残骸上的花,表情凝重而肃穆。
祁染明白过来。他认为自己是凌河之战的烈士家属,在纪念日来此凭吊。这也不算错,他带了两束花,另一束就是为了祭奠祁染——真正的祁染——战死的弟弟。
过了很久,祁染才找回声音:“我的弟弟。”
钟长诀顿了片刻,说:“他是为国家牺牲的英雄,请接受我最深切的哀悼和敬意。”
他的话那样得体,就是一位体恤下属的将领该做的。而且话中的语气如此尊重,如此诚恳,就像……
就像原来的钟长诀那样。
他真的、真的,完全变成了他。
不,不是变成,祁染想,他真以为自己是他。
胸口陡然疼痛起来,好像那枚金属片扎在了心里。
他继承了他的人生、他的责任、他的理想,在前线浴血奋战。因为他以为这是他的使命,是他心之所向。
本来平淡的事实,经过亲眼确认,却陡然刺目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创造出来的机械,是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
祁染扯了扯嘴角,垂眸。犯什么傻呢?他心里响起嘲讽的笑声。这是他自己决定的,他亲手创造了他,又删减了他的记忆。
本来,他们这次偶遇,就是一个将领对阵亡者家属的慰问。他本该正常地接受悼念,表达感谢,然后结束对话,分道扬镳。如此而已。
可他非要庸人自扰,先为故去之人心痛如绞,再为眼前之人感到悲伤。一场普通交谈,自己在这里惊涛骇浪,对方还浑然不知。
他摇了摇头,把那些念头甩出去,决定像一个普通民众那样继续这场对话。“谢谢,”他说,“将军为什么来这里?”
钟长诀望向凌河的粼粼波光:“这里也染着我的血,不是吗?”
祁染望向平缓东流的河水。
“弹片扎进颅骨,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重返前线,”钟长诀说,“人总要记住最惨烈的教训。”
这与官方声明一模一样。
祁染知道,事实不是这样。那块弹片要了他的命,整个大脑被搅成碎屑,即使用上联邦最精密的仪器和神经技术也毫无复原可能。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祁染闻言猛然一惊。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到面前的人身上。他突然意识到,对方在观察他,就像他观察对方一样,从眉梢,到鼻尖、嘴唇,目光缓慢滑过他的脸,好像在细细摩挲上面的每一寸皮肤。
这注视不是一个包裹着数据的仿生人冷冰冰的眼神,它有温度、有情绪。祁染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总感觉你有话要说。”钟长诀望着他。
作为创造者,他胸中有千言万语,但如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家属,无话可说。
他决定结束这场谈话。他亲手消除了对方的记忆,退出了政治旋涡,这一切都过去了。
他注视着这张熟悉的脸,纵然不是真正的钟长诀,对方曾驾驶战斗机飞跃罗拉米亚山脉之巅,在敌军挺进西部的危急时刻,逆转战局,夺回领土。他所能做的,就是像联邦的每一个公民那样,对他说出一句:“感谢您为国家做出的贡献。”
钟长诀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节哀顺变。”
说完,将军转身离去。祁染看着舱门自动合上,专机凌空而起,变成一个渐行渐远的灰点。
他长出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屏住呼吸。他捡起散乱的花束,重新整理好,放在残骸上,离开了这片浸满血与泪的田野。
他看了眼时间,正好能赶上去里兰的航班。
他以为这次会面是一切的终结,没想到却是开始。
故交
里兰与凌河一样地处边陲,但位置一东一西,轻轨耗时太长,还是客运机方便。
祁染从舷窗俯视沉睡的城市,轻轨的几点幽幽灯火像萤火虫一样,在夜色中滑行。
一个小时后,航班到达里兰。晚上出行不便,他在机场的休息室过了一夜。
过早拜访可能会打扰对方休息,第二天早上,祁染等到上学时间之后,才坐车到里兰东区的一条老街道。它临着城郊的一条人工运河,从城中来到这边,井然有序的高楼大厦倏地矮了一大截,变成挨挨蹭蹭的平房,好像树林中争夺不到光照的灌木,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祁染的目的地在街道尽头。一堵老旧的铁门挂着一块招牌,写着四个字:彩虹之家。
这里是原主小时住过的托养所,从低矮的围墙、偏远的地段来看,是家贫简的托养所。
原主将身份卖给他,附加要求就是:将买卖所得全部交给一位名叫“林弋阳”的女性。
从名字来看,这位女士和祁染一样,是东元人。
“我住在托养所的时候,林姐是负责照顾我的护理员。被收养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对方说,“我亏欠了她很多,如果可以,送钱的时候,能顺便帮我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吗?放心,我认识她的时候还是小孩子,这么多年了,她不会发现的。”
祁染调查了这位女性,发现她还在那家托养所,只不过从护理员,变成了所长。
祁染在大门按了铃,心里忽然忐忑起来。这毕竟是他第一次面对原主的故交。
他等了一会儿,一个女声通过对讲机传出来。或许是年久失修,能照见来人相貌的屏幕已经不亮了,声音也夹杂着电流的刺啦声:“请问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