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欢呼:“老编,你是大侠。”
这个马屁不正不歪,主编受落下来,嘿嘿笑:“别肚子里叫我‘大虾’就好。”
方竹想,她还真是对他某些审稿态度腹诽过,譬如接广告软文从不手软,又譬如结交某些有炒作意识的政客企业家。不过此刻他赞同她的稿件,这才是最重要的。
方竹那句话说得还算是真心。
她坐在书桌上整理资料,周三出刊的《新娱乐》,她主要写的是潘以伦——“这个男孩,一片赤诚,绝好的相貌和淡然的气质,真少见。我们希望有这样的心智的选手出现在秀场添加光彩。”
根本就是不啬笔墨了。
再看今天的新稿,通篇如实报导,末尾写一笔——“我们的企业并未因此气馁,他们正用百折不挠的进取态度应对市场强敌。他们可以令我们相信,中国企业经过三十年的洗礼,正慢慢与国际市场接轨,也正开始在改革开放第四个十年,划下时代的意义。这是另一场革命。”
虽然隐晦,可又光明。接下去还有第二棒,直到民族企业的最后大手笔。
方竹握紧了鼠标,看一遍稿子,会有异样的情绪在奔腾。
她永远都记得何之轩拿了进报社第一个月工资之后说的一番话。
他说:“非常时期做新闻,要有非凡胆识和非凡正义,还要随时搏命。抗战时期的战地记者即是如此,拿搏命态度做新闻,也是振邦之举。如今没有那时代的艰苦,但我们仍需记着中国人的脊梁。”
方竹当时狠狠点头。她想她那一刻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做抗日战地记者的选题了。
何之轩每天跑新闻回来,方竹就替他整理稿子。她的文笔比他好,所以就会做一些润色工作。
虽然是有大抱负,但是做小记者不容易,只能跑小新闻,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街坊琐事,方竹写着写着也会感到无聊。何之轩则在她背单词的六级词汇表里检查进度,写心得。
这样互相帮助。
方竹听了他那句话,不由就笑,不由就说:“我明白我明白,所以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何之轩也笑起来,说:“选了这个专业,爱这个职业,不干这行,总不甘心。”
方竹点头,他们都是好强的人。
可是谁都不可能一步登天进了新华社去阿富汗做战地记者,本城小报社,又是外地户口,何之轩只能跑社会线,拿两千出头的最低的薪水。再到情人节,两人不过开一下洋荤去老牌子的德大西餐馆浪漫一回。
方竹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但不会在父亲在家时回家。她回家只干两件事,一件是拿自己换季的衣服,一件是整理父亲的衣橱。
这份工作原本是母亲的专职,但母亲不在了,方竹想要做得如同母亲在世一般。但父亲给她回家时,打过一个电话,口气依旧是严厉的,他说:“每个人任性都要有个限度,方竹,你别挑战你父容忍的限度。”
还是命令的口吻,丝毫不容转圜。方竹赌气将它遗忘。
保姆周阿姨摇头,在旁也劝:“没有见谁家的女儿避开自己的爸爸。”
父亲的勤务兵小张更是曾候在方竹的宿舍楼门口等着她出现。
方竹对小张说:“小张,这是我们家里的事儿。”
小张说:“你是孩子,要体谅父亲的特殊身份。那时候正和俄罗斯谈一项重要的军事技术合作,这是国家大事。”
小张就比她大了三岁,说起话老气横秋又爱学父亲不容辩驳的口吻,方竹只觉得讨厌,说:“我只知道我的妈妈在病床上弥留了九天,没有见到她丈夫最后一面。”
何之轩迎面走过来,她拉着何之轩的手就走了。但是何之轩已经看到了小张,他猜到是怎么回事,就说:“做女儿的的确不该任性。难道你想一辈子避而不见?”
方竹咬唇不语。
何之轩说:“我陪你回去。”
方竹考虑了一个星期才答应何之轩。
她也累了,和父亲的冷战不可能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再过一年,她也将毕业,总得回家的。父亲虽然是母亲不能满意的丈夫,却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何之轩陪着她走进军区大院,警卫朝她立正敬礼,她认得当班的警卫,就问:“我爸爸在不在家?”
警卫说:“师长这个星期休假,今天没见他出去。”
她知道父亲休假了,这个提前问过小张。她望望何之轩,何之轩握紧她的手。
那时他多自信?人长的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有前途的记者,没有一样比人差。他说陪她来,不但是她的靠山,也是他自己的争取。他这样有担当,而且果断。
方竹是这样认为的,心里还半分赌气地想,何之轩这样的男朋友,从来都是弹眼落睛。
但是她想错了,父亲竟在知道她要回来的这天没有出现,周阿姨成了传声筒。
“师长说,孩子大了,要懂分寸,不好和乱七八糟的人不明不白混在一起,那样多坍台啊!”
这样的话,一直冠冕堂皇的父亲不会说出口,但是他的意思态度明确,周阿姨了解上意,用这么直白的俚语精确表达。且还语重心长:“小竹,你别糊涂!就是我这样看着你长大的,也觉着这样不大好。”
是什么不大好?方竹要辩驳,可是对着周阿姨,有气都不好撒。
何之轩没有干听着,他是买了极品的茅台和黄山毛峰一起来,花了不小的一笔钱。看到方竹家里,诺大的厅堂只留一个周阿姨,就找了个借口在外面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