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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第1页)

他静默着伫立良久,等到从曾经恩师与曾经挚友体内流出的鲜血都涸冻,雪沫模糊了他们的面目,魂魄铸造的双生剑亦飘渺散尽,天地神魔间再无去处,才缓慢地俯身。

在玄度死后,他终归还是拾起摇光。

但四下里也有一些轻微改变,譬如他衣裳血迹消失不见,但贯穿左掌的窟窿仍流血不止,隐隐作痛。他发觉自己看不懂万物有灵了,它何时来、何时走,如何生、如何灭,因为虚假与真实太过相像,于是殽杂了彼此边界,好似一个浑圆球体,人们总是无法清晰地定义终点,难怪连烛阴都会迷失于此。

更令人惴惴不安的,是他还没能见到洛肴。

沈珺提步往曲江池行去,云裳素衣翩跹而起,颀长身躯似雪色凝霜。他手握摇光——一柄很长的剑,剑上无尘,光华澄净足可鉴人,杀伐冷峻之意却是慑人。

倏然,他突兀地定住步伐。

沈珺先是看见自己,十余岁少年郎的模样,藏在长街拐角,遥遥与他对望,分明样貌稚嫩,还要强装老成。是了,当年初入鬼域门,过去与将来曾经相逢,然后少年的自己飞奔向洛肴和青竹,说他们终究是余生殊途。

紧接着,沈珺在古道另一端,看见朝思暮想的身影。

其实他从前很容易感时伤怀,尤其是烧饼离开的时候,当他俯下头哭泣,才知晓眼泪是有重量的,至今犹记那五官充血、皱巴着挤到一起的感受。往后他亦有怆然落泪的时刻,譬如以为洛肴因他而死,譬如以为洛肴与他破镜难圆,可此情此景,他的眼眶却干涩无比,像枯水期的河床。

皆因修行无情道的缘故罢爹娘、师长、亲人、朋友皆离世了,斩除自己的羁绊、湮灭自己的因果,绞杀自己的情意、了却自己的凡心,这不正是无情道教予他的吗?

但沈珺依旧执着地走向洛肴可能存在的地方,瞬息之间,亭台楼阁土崩瓦解,流光从大道无尽的远端奔来,纷飞大雪染白了他的青丝,蓦然回望长安道,才发觉少年洛肴和少年青竹已然走远,却不知为何也默契地驻足,与他目光相接。

雪沫让一切变得空荡,甚至朦胧了彼此的形影。

唯有檐巅乌鸦,啊啊而鸣。

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便应该知晓,为何洛肴迟迟没有再出现、为何青竹迟迟没有“死而复生”。

而他仍自欺欺人地装作脑傻心痴,非要到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的九六之地瞧个清楚。

素舒丧命的长安城崩塌之后,鬼域门在他面前搭建起长屋围合的院落,可无论鬼域门的形貌如何变幻,依旧遵循河图洛书的数理。

然而待他走近与世长辞时的墓穴佳处,却是石碑映入眼帘,在他亲手给烧饼拢的小土堆旁,碑上篆刻着生卒年份,籍贯、姓名,沈珺认得这个字迹,龙头凤尾,要刻意才能书写得板正,亦认得这些名字,在他以手指摩挲刻痕的过程中,掌心的血洒在地面,几分似凡人祭奠时泼出去的一壶浊酒。他感到歉疚,尽管自责如同仇恨,都无法挽回逝去的所有。

他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少顷,沈珺望见饰螭虎纹样的棺椁,一时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到了。

雪瓣落在棺木边沿,翩然几朵,却像久积的霜寒,压弯了他挺拔的脊梁。

恍惚间,只觉得安静。

好安静,如镜花水月,一触即碎的倒影。

他应该明白洛肴早已死去,如今他伏靠棺椁,所抚摸的唇峰眉骨,都仅仅是尚存余温的尸体。他所不敢惊扰的微薄鼻息,亦只是被护身灵系住的一线残念,洛肴或许不会彻底离开,却也永远无法清醒。

他还能做些什么?

沈珺缓缓阖目,雪晶亲昵地拥上来,将他砌成冰雕玉琢的静物,好似一切都封印沉寂,苍天为依偎的新人披上鹤翎,在亲朋好友的团簇中相许百年。

冰雪笼盖的低温之下,他们的尸首也许会留存很久,等到海枯石烂、等到沧海桑田,三劫循环的劫争之力消散,才终被误入此地的人讶然发现。

可他再度感到茫然,半晌,才惊觉茫然来自何处。是与洛肴在食馆初遇,他沏茶饮茶,观察的那条水痕——天道是否就像银盒里的混沅之气,当你一无所知时,便是一片混沌,而一旦你察觉到、观测到它,它就顷刻成型了。

——那条水痕仿佛昭示着天地万物乾坤的最终命途。

直到身死道殒那日,或浅薄或深刻、或短暂或长久的羁绊随魂魄的消解终于散尽,而岁月将会湮灭往事前尘、爱恨痴嗔、世寰辗转的一切一切。

屏风九叠云锦张

也终空山无所有。

这是天道,给予他的命运。

眼帘逐渐变得重若千钧,交握的十指失去温度,气息亦轻缓而绵长。

他没入沉眠的边缘,拥有今宵别梦寒一般的宁静。

储蓄在骨骼筋肉里的疲倦一层层褪了皮,当作被褥盖过头顶,像洛肴曾把他埋在被窝里面,再钻进来抱住,彼此陷进昏沉又闷热的缱绻。

抑或是挂于枝头的一抹将谢的山茶,随细风零落,化为唇齿间啃咬过的红艳色泽。

而往昔种种归于涟漪平息,思绪在寂寥中溺毙。

他还能、做些什么?

洛肴那一刻正想着什么呢,在水痕如烟云消散的那一刻,在命途于决策中顷刻成型的那一刹,是在想

漌月仙君与那位故去的前人有着不愿泯灭的因果。

沈珺眼睫微微一颤。

是的,不愿泯灭。哪怕走到山穷水尽、尘寰终结的时日,也要牢牢把握掌中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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