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月生和仇薄灯可能在别人眼里,都是同样的货色,但到底他和左胖子是双亲看着,恨铁不成钢也好,生灌硬输也好,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期望他们平安无事长长久久地活着。可仇薄灯只是太乙的小师祖,太乙的人这么多年供着他,他为非作歹,有人劝过有人拦过吗?
没听说过。
这世上,除了爹娘,谁又管你活得怎么样?好还是坏,走得长远还是一时风光。
陆净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阴阳佩,一边说着“死胖子你踩到我衣摆了”一边慢吞吞地不自在地坐下了。
“我觉得完全有可能是因为你小子太不干人事了,”左月生一本正经地分析,“我不就小时候和你打架,把你打哭了吗?你扭头撺掇我爹克扣我月钱,太缺德阴损了!还有那次,老头子突然没收我的飞舟,是不是你背后搞了什么,还有那次我被流放到雾城,还有那次……我靠,姓仇的,你这么多年,真就件人事都不干,你不业障缠身谁业障缠身,这就叫苍天有眼。”
“等等,”陆净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他哭过?”
“对啊,哭得可大声了。”左月生迅速回道。
“那他是哪来的脸,那天让我不要嚎,还说再嚎抽我的?”陆净不敢相信地问。
仇薄灯:……
他发现自己好像不小心犯了个错误。
“我现在还可以更不当人一点,”仇薄灯威胁,强行打断左月生的列举,“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古枎呢?”
陆净刚想回答,就被左月生又拽了一把。
“你还是自己看吧。”左月生一本正经地说,“你救的树,亲眼看看才放心,对吧?”
陆净反应过来,赶紧附和:“对对对,得亲眼看看才对。”
仇薄灯微微眯着眼,盯着他们两个看了一会儿。
两个人巍然不动。
过了片刻,仇薄灯起身走到门口,踢开凳子,一把拉开门。他刚一出现在门口,就觉得仿佛有一道银河倒悬,朝自己落下……庭院中原本好端端的银枎树哗啦落下无数片叶子,铺天盖地地把他淹没了。
“……这是什么蠢得无药可救的树?!”
仇薄灯奋力地拍落了一身的银枎叶,不敢相信自己又跳飞舟又解夔龙镯的,居然就是为了救这玩意??
背后爆发出惊天震地的大笑,想来某两人已经迎接过这样热情的感谢,诚心憋着一肚子坏水等他挨这一遭呢。
仇薄灯深吸一口气,猛地回身。
…………………………
柳家东院。
娄江正在奋笔疾书,给阁主汇报枎城的事。
他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
一个是太乙小师祖昏迷不醒,左月生和陆净两个人自告奋勇地打包票要照顾仇薄灯。说实话,他们两个人负责照顾,才是真的让娄江提心吊胆。一个是枎城遭此次大劫难,房屋倒塌了许多,山海阁作为总领清州诸城池的仙门,需要帮忙重建城池。眼下是瘴月,商旅不通,也只能由还停留在枎城的娄江负责。
……见鬼!按理最该来处理这些事的左月生左少阁主,就知道成天跟药谷陆公子混在一起喝酒吵闹!
“枎城一事已毕,但魂丝之事,仍疑点重重。其惑有三:一、葛青炼神化灵之法从何而来。二、天工府是否与此事有关。三、魂丝之源需前推三百年……另有一事,斩葛青者,太乙仇长老,不知……”
正写着,娄江就听到西院那边左月生和陆净在大呼小叫。
“仇大少爷!仇爷爷!亲爷爷!放下太一剑!有话好说!”
“看在生死之交的份上!”
“……”
娄江“咔嚓”一声,第三十七次捏断了手中的毛笔。他熟练且麻木地换了根笔,继续奋笔疾书。“……返阁之后,请调不死城。望阁主成全!”
…………………………
“古枎苍苍,其寿永长。”
“古枎苍苍,其福永昌。”
“古枎苍苍……”
出来找夔龙镯的仇薄灯披着黑氅,提着坛酒站在屋檐下,看着枎城人清理倒塌的房屋。他们将烧焦的梁柱移开,将碎瓦清扫,将伤痕累累的地方填平,动作熟练而平静。
好像麻木。
《诸神纪》写仙写侠,多写“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飘飘然浩浩然,令人不胜神往。但对真正活在仙侠世界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仙”啊“侠”啊却是另一回事,排山倒海天崩地裂属于大能,他们早习惯了浩然飘渺后留下的一地残墟,习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阴谋展开,自己的命就不算命了。
就像这次枎城之变,在老城祝动手前,枎城人谁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前一天还一切如常,后一天就是天翻地覆,前前后后来来去去,他们的死与活,都与他们无关。
仇薄灯觉得自己可能是久违地昏迷,昏得脑子都有些不糊涂了。
否则他怎么会想这些东西?他一个纨绔败家子什么时候还操起了悲悯天下的心?
“古枎苍苍啊——”
一位老人移开自家房屋的断柱,看到了底下神枎断裂的树枝,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口中唱着的赞歌骤然带上了悲声。老人伸出枯瘦的手,和自家孙子一起,比捧自家先祖碑位还虔诚郑重地将神枎断枝抬了起来。
小孙子六七岁,正是熊孩子没心没肺的时候,刚刚刨自家院子的废墟,捡块破木板,都能呼呼生风地舞动,口中“咻咻”,现在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就掉下来了。
掉到断落的枎木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