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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9章 长夜中(第1页)

在终点站下车以后,需要再步行一段路才能回到家中。如果能抄捷径的话只要十分钟就够了,可是最近的半个月里,似乎由于某些边界和运输路线的纠纷,这些分属不同承包者的松树林都在外围支起网兜状的围栏,表达出外人止步的姿态。虽然低矮纤细的绳网对铁了心肠的闯入者形同虚设,他却并不想因此而和那些永远横眉怒目,会边盯着他说话边大声往地上吐痰的人起冲突。

而且,他也比较喜欢在这些被林地挤得弯弯曲曲的草径上散步。这些小路虽近人居,白日间却罕有人迹,又被浓荫深掩,自高空中也难以窥查。比起被墙壁、管道和电线包围的狭小房屋,这里反而更适合与人漫谈。数月以前,他和借住的客人就时时沿着这些走向田野或树林;素常是午后时分,鲜少在室内开灯的客人会坐在餐桌边的窗台上,时不时弹奏几段旋律,然后在笔记本上描绘一小片花纹,等尽兴后就一起出门散步。

起初,他以为那些笔记本上繁密的盘纹是某种带有神秘性质的符号——通俗来说,就是“咒语”,只是不知客人为何要在纸上记录这些。在散步时询问以后,客人稍显意外地笑了。

“咒语?不是。”

“……那是?”

“只是些很普通的内容而已。大部分内容是想到的旋律和歌词,还有就是些草药配方和地理信息。不过,在把它的扉页写好以前,应该至少要在里面完成一段合适的旋律……总之只是我的爱好练习,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这么说,是乐谱吗?”

“确实可以根据它来弹奏,但也不是专门为了演奏而创造的符号系统,应该说是某种文字更合适些。”

不太明白客人的说法,他只能回想那种奇特图案的书写过程:自中心点向外盘绕延伸、粗细不匀的卷曲线条,时而簇拥环抱,时而疏淡零星,全然没有能够独立分辨出来的字母符号;非要形容的话,就如同是俯瞰一棵藤蔓在架杆上层层攀援的姿态,虽然处处相似,却又没有哪一段完全相同,只是随机地抽丝吐叶,开花结果。

“这真的,是文字吗?”

“可以这么说吧。但是其中的内容没有办法翻译成你的母语,只能够靠旋律表达出其中的部分意思。”

“……为什么?”

这个问题竟然让客人想了足有一分钟。“不好解释呢……在这种文字对应的语言还能被使用的地方,人们称它为‘河川语’,因为它并不是用来让人与人互相交流的语言,而是少数人用来向河流歌唱的语言,也就是说,必须以非常特殊的歌唱方式才能表达。因此,与之对应的符号系统,记录下来的也并非你们所理解的事件信息,而是各种各样的声音,你们所能听见和无法听见的——对那个国度的某些人来说,语言和歌唱原本就是一回事。”

“那里,就是你的故乡吗?”

“该说是第二故乡吧。”

仿佛觉得自己的回答很有趣,客人望着暮春时分湿润多雾的松林,顾自含笑出神。目睹这一幕的曾蒿也只能自己默默构想那传说里的河川之地。实在难以勾勒出真切的风貌,他呆然低语:“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不喜欢那里吗?”

他有心想要承认,又觉得这样评价客人的故乡过于冒昧,只能讪讪地别开视线。客人却说:“很正常呢。在你老师和他同类的观点里,那个地方是‘噩梦之地’;明明具备着孕育理想模型的基础要素,却和你们追求的完美国度背道而驰。所以,即便那个地方的的确确能摆脱你所厌恶的一切缺陷,到头来也完全无法令你接受。”

实在没有可以反驳之处,他只得默然点头。面对他这样否定自己的故乡,客人既不认同也不生气,一如既往的什么都不在意。纵使已经算是认识了一段时间,曾蒿却很少能体会对方的心情。这样到底算什么呢?既不是老师,说是朋友也有些奇特,到头来就只是一位奇怪的“客人”而已。思虑之中,他不自觉地问道:“当初,为什么给我那张纸条呢?”

“后悔了吗?”

“不是……但,其他去那里的人,理由都和我不一样。只有我是拿到了你的纸条吗?”

“是啊,因为你去那里是最好的选择。除此以外,我没有可以帮助你的办法。”

“你不可以带我离开吗?”

裹挟松叶气味的晨雾从林间飘出,弥漫于泥泞潮湿的小径之上。有只蚯蚓从泥中露出半截招摇的身躯,寻求地表上没有被雨水侵占的新鲜空气。客人凝望着这一幕,然后说:“那样做的话,并不能回答你的疑惑啊。”

“不行吗?”

“不行的。就像你无法接受我的故乡一样,单纯地使你脱离同类,并不能够让你满意。小刍,你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脱,而是解答呢。”

当时还未完全明白客人的意思,他只是习惯性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反正自从初见以来,凡是客人所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过。按理说应该对这种判断力感到欣羡,然而却并没有,因为这种能力是如预言般毫无道理的;如同能凭知觉猜中答案,却不能够做出完整的推理过程,这样的解答即便百百中,也并无可以参考或学习的价值。因此事后想来,客人所说依然是正确的——他想要的是追求答案,而不是远离问题;但是能够做到这点的,绝不是永远置身事外的客人,恰恰就是教育者才办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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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他心神不属的表情,已经走到小路尽头的客人并未像往日般踏上归途,而是微笑着提议说:“今天去集市上看看吧。”

所谓的“集市”,不过是一小群在通往市区的道路边摆摊贩货的农户与小手工业者。虽也算是人多眼杂之地,会被摄像头拍到的风险却微乎其微,因此他和客人也偶尔去那里消遣时光。其实,如今的他在户外能够得到的乐趣微乎其微,主要还是顺应客人的意思罢了。也曾问过对方在市集漫游究竟有何兴味,客人只是笑着说:“这里有一点故乡的感觉。”

对于“故乡”这个词,无论是广义还是狭义,他都没有特别之感;即便从概念层面认识到“思乡之情”这一现象,他也觉得只是境遇的影响而已。人如果处在顺境高升之时,绝不会想着要回到过去;唯有遇到挫折难以前进,才会去给往日的种种琐事赋予过高的价值。可是说到底,每个人不都必然会有一个出生和长大的地点吗?就如同必然会有一对父母,会有一个躯体,会有一种色和肤色……无非又是一项因诞生而形成的设定;哪怕这个设定项在客观条件上毫无可取之处,仅仅因为“是自己的故乡”就要无道理地去喜爱,这种现象时常令他疑惑。如果总是对旧事物恋恋不舍,到底要怎么前往更高的境界、更正确的模型呢?

在穿行于集市时思来想去,最终他也只能接纳这个结论,那就是客人当初的做法是切中要害的;有心想再跟对方探讨关于“思乡”的问题,客人却已经被摊贩们引走了注意。暮春时节,农户们的盆兜和织篮里装满了新鲜采摘的蔬菜,展眼望去尽是星星点点、浓淡斑驳的绿意;竖杆上挂满用粽叶、菖蒲或玉米皮编织的花卉与昆虫;贩卖香花的女人先用手指捻弯细金属丝,再将篮中簇集的雪白花苞逐个串连,做出齐整雅致的造型……因为旧城区里早已有了规模庞大、运营稳定的杂货市场,拿到这里贩卖的总是这类难以久存,价值也不高的东西。

客人熟稔而自然地穿梭于摊贩中间。以他外貌上呈现的年龄,在这个罕见年轻人的集市上本应十分醒目,结果却如鱼得水,完全没有闯入陌生领域的窘态;那用外套的兜帽遮挡晨风,把双手插在兜内闲步的怡适姿态,俨然是一名惯于来此挑拣的常客。明明说是不吃喝也没关系,却总在贩卖果蔬的摊子前流连观察,时而拿起几株沾着露水的马头兰或荠菜查看根茎,然后对他说出“这个直接清炒会容易苦吧”之类的话。真正需要靠饮食维生的曾蒿只得茫然点头,其实一点也不清楚这些菜叶尝起来有什么不同,只是随意按照客人的判断去采购而已。

有时,客人也会对着一只草编昆虫或花草篮稍作研究,晚些时候便去野外收集材料,做出更为精致的仿品来。“就送给你当消遣吧。”这么说着替他挂到窗帘上,直到几天后作为材料的花草黄枯萎,就立刻摘下来丢弃。虽然他已经过了喜爱精巧小物的年龄,却也不由替这些手工品感到惋惜——明明有更坚韧耐久的材料,为什么非要挑容易凋零腐败的品种呢?偶尔向客人提出这一点,对方却说“只有这样的东西才可以给你”。

当时,他把这个回答理解为某种防范追查的措施。虽然觉得这种过分的谨慎完全不像客人的性格,他也只得顺其自然。直到分别之际,把那盒偶然得到的松香赠给对方作为纪念时,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意思。不能长久持有与对方相关的物件,正如不能让对方长久持有和自己相关的物件一样,是避免被卷入厄运的重要预防措施。而受到这种条件约束的客人,无论漂泊多久都绝不会有真正的容身之处。

所以,不出几日就会凋谢的花草是最好的选择。在集市上,客人也经常与贩卖香花的女人攀谈。跟集市氛围格格不入的曾蒿只能拉开距离,随机地拿起一两样东西——既是为了避免让人觉他和客人是同行的,更重要的是不想跟人对上视线,再遭到难以应对的推销。

他局促地在摊前拿起几朵毛笔头似的白兰花苞,这种花甘甜的香气总令他想到那个养鹌鹑的小孩。在所有对他表达过亲近感情的孩子中,她是非常特殊的一个;没有什么情感障碍的迹象,身处的家庭似乎也很和睦,却主动跑过来和他搭话。不过,像她那样比同龄人早熟很多的孩子,虽然跟当初的他截然不同,大抵也有另一重孤独的感觉吧。即便是有慈爱的父母,也不能够时时陪伴,更无法理解她的所思所想,一旦碰到另一个懂得她爱好的人,就忍不住要把无人倾吐的事情一股脑抛出来。虽然他只因采购需求去了附近两三次,每一回却都要跟她说上好半天的话。来加聊天好友吧、来寄明信片吧、下次把天文望远镜一起带来吧……像这些完全不适合向陌生人提出的要求,她却一点也不害怕或难为情,的确是个非常奇怪的小孩。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可以把自己的天文望远镜送给她——心中这样想着,曾蒿的手指却松开了,花苞落回到篮筐中;再想要拿起来时,客人已回到身旁,把一根雪白的花串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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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就当作是你的幸运花吧。”

他满怀困惑地把花串拿到手中,辨认出上面都是茉莉以后,不由地问:“幸运?”

“嗯,对你来说是克敌制胜的关键。这种气味可以帮你把猎物引到陷阱里去。”

带着神秘的微笑,客人把视线投向集市的远处。他把花串收进手提袋中,再抬头时又已找不到人;习以为常地张望了一会儿,终于在最角落的地方看到了穿着深色外套、完全和环境融为一体的客人。总是这样神出鬼没地四处嗅探,这一次不知又看中了什么呢?他带着些微疲惫的心态走过去,想要提出家里已经不需要再采购些什么了:只要对新鲜程度不挑剔,食物储备就是充足的,想要些点缀怡情的花卉也大可以去野外摘取,就连药锄和捣臼这样奇怪的设备都有,实在想不出集市上还有什么能吸引客人。

结果,确实是前几次来这里时未曾见过的东西。不知该称作是文玩还是杂器的诸多琐碎物件,多数像是铜锡制品,也有搪瓷或木料的摆设,一眼看去难以分辨名目。像这样不知真伪的所谓旧货,在城区内的跳蚤市场中不知有多少,大约也只有外地旅客才会有兴趣驻足细看。此时,顺着客人的视线,他也打量着摊位边角处的几样东西:一只有油松图案的针刺葫芦、几把长剑和锤头造型的铜质汤匙、一个覆盖着蛛网状细密花纹的小型陶盘。

无法分辨客人感兴趣的是哪一件,他试探性地伸手去拿葫芦,却被摊主殷勤的招呼声劝退了。正想要走到别的摊位上静观其变,客人却转头对他说:“认得上面的图案吗?”

“哪一个?”

“盘子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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