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安抚使?”夷离嗤笑一声,“汉人的官名就是拗口。”
“虽然拗口,”林纵扬眉道,“安民抚远却是我的心愿。”
“安民抚远?”清澈锋锐的目光里逼人而来,夷离脸上笑容渐渐淡去,“好志向。”
空气仿佛霎时紧绷,胡文诚惴惴不安,悄悄看了看林纵身边独自按剑而立的刘纪广,又看了看夷离和忽伦身后魁梧的武士,暗地里评估着胜算。夷离与林纵静静对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举杯示意,“我们明日回草原,日后倘有机会,自然相逢,到时候,”他微微一笑,“长生天护佑,愿我等皆各偿所愿。”
第二日东胡果然撤兵,然而却是隔昆与比刹子弟压阵,大军缓缓而退,正好方便胡文诚遣人分批将银子绸缎送来,送来的还不到一半,忽伦便急着将李筠客客气气送回去,这让伊摩臣十分不解:“父亲,倘若汉人背信——”
“我儿,我替你看过了,”忽伦这些天劳心费力,犯了旧疾,只得躺在毡车中料理事务,他望着帐顶按着胸口咳嗽了几声,目光仿佛穿透毡布,望见了遥远的未来,“你未来的主人虽然是个年轻的女人,她的眼睛里却有男子汉一样的野心,只怕中原皇帝的宝座最终也会落在她手里。我知道你年轻气盛,但记住我的话,一旦真有投奔她的那一天,就死心塌地地服侍她罢。”
“父亲!”伊摩臣不服气地张了张嘴,却没反驳,只俯身下去替忽伦掖了掖胸口的毯子。
现在不信也好,忽伦望着他年轻的眼睛暗自微笑,伊摩臣生性并不固执,他知道这个孩子早晚会比自己更明白如何保全自己的部族。早早看透世事又有什么好处?就如他,在夷离比林纵更早一刻移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东胡落败的未来,可那一刻却没有一丝欣喜安慰——中原朝廷衰败,胡人便南下趁火打劫,中原朝廷兴起,胡人便纳贡称臣,这样的纠缠平衡却似乎并不为小楚王所喜,连此刻暂时的结盟也透出些微漫不经心的敷衍,倘若她得到了中原,腾出手来,剑锋又会指向什么地方?
“安民抚远,呵呵。”他轻轻笑了一声,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未来,但他终究看不到了。看不到,也好。
“二十万匹秦州绸,十万两银子,”林纵此刻正站在应水城头,目送最后一批银车出城,“只换回了个酒鬼,要我和朝廷怎么交代?”
“什么酒鬼?”李筠掸了掸自己襟上的酒渍,“七爷想用这点东西去换胡人的草原,何必拿我做幌子?”
“什么草原?”林纵道,“只区区数千马贼,便差点攻破应水城池,又花费数十万两银子,我早已吓得心胆俱裂,正要上折请罪,日后只怕闻此色变,还提什么胡人什么草原?”
“七爷派兵接管了应水以东十几处贡所,还在乎区区几十万两银子?”李筠大笑,“三十年胡汉和平,便毁在七爷手里,这样的手段胆量,七爷还怕什么胡人么?”
“这些且不论,我却记得你我还有些恩怨未了,”林纵微微一笑,自怀里摸出枚崭新的铜钱来,“看在你也出生入死一回的份上,我便给你个机会:这是今年新铸的通宝,有天子名号在上,必定能感知天意,落地时倘若字在上,我便饶了你,倘若画在上,我便杀了你,如何?”
“七爷!”李筠毫不在乎,胡文诚却惴惴不安,正要上前替李筠求情,却又被刘纪广拦住,眼睁睁看见那枚铜钱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笔直地落下城去。
林纵负着手朝下看了看,却问李筠:“是字还是画?”
“自然是字。”仿佛没什么兴趣似地,李筠懒洋洋地看了一眼道。
“是字?你看清楚了?”林纵笑容中渐渐透出逼问似地锋芒来,胡文诚连忙上前打圆场,“下官,下官这就派人下城去看个究竟。”
“看了也是一样,还是字。”李筠笑道。
“是字?不后悔?”
“早知道七爷行事如此痛快,我便该早些弃暗投明,”李筠道,“我知道七爷担心我是萧相一手提拔的门生,背不起背师叛门的名声,却不知我这样的人只要痛快,管什么声名廉耻?我听说凉州杜隐也是位好饮之徒,想来七爷门下,总不会吝惜好酒罢?”
“他虽然和你一般好酒,”林纵失笑道,“但听了你这样的话,只怕不肯和你一起喝。”
“七爷仁厚怜才。”胡文诚此刻方才松了一口气,他正搜索枯肠寻些套话出来奉承恭贺,两个侍卫却匆匆登城,将文书呈到林纵手里:“七爷!朝廷的邸报!”
“怎么这么晚?”林纵看了看封皮上的日期,只随口抱怨了一句,拆开匆匆阅过,脸色却突然大变。
“七爷?”胡文诚见她目光凝重,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大事。”林纵捏着文书的手微微发抖,良久方才透出一口气来,“审先生之前的信上,没提京城出了什么事?”
“没听说出什么大事。”刘纪广极力沉住气,“七爷不是也都看过了?”
“七爷,出了什么事?”胡文诚问。
“确实算不得什么大事。”林纵只觉指间文书上的文字火炭般烙在胸口翻滚不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她重新展开文书,仔细在文字里搜寻——“太皇太后小恙缠绵不愈,诏护国寺等三十六处寺庙祈福,遣宫人往各州还愿,”在卷尾不长的名单里,“普济庵慧休”五个字赫然入目,林纵手指轻轻在那几个字上抚过,几乎说不出话来。
皇祖母必定安排她来平州,只是——林纵向南望去,头顶阳光暖洋洋洒下来,她却觉得自己手脚紧张地发冷。久别情怯,明明是欢喜到了极处的,在大军压城可汗相邀时镇定自如的平州安抚使,这一刻,却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