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文化殿,谢柏峥就被展书官提点好站位,因为他也要给皇帝讲学,需要在一旁站着等。此次讲学总共有一位主讲,和两位轮讲官,谢柏峥作为翰林院代表被排在第三位。
谢柏峥小心地观察着文华殿中的情形,发现诸位大人们虽然并不交头接耳,但是大部分都是神色寻常,可见经筵讲学制度在庸朝执行到位,大家都很习惯了。
即便是出现了他这样的生面孔,大人们也并未多注意。
毕竟翰林院多得是年轻后生,总不能出现一个大家就惊讶一回。以朝廷重臣们的年纪,每隔十几天就一惊一乍一次,实在不太益于身心健康。
谢柏峥走了一回神,便听到太监提醒众人准备接驾。庸朝在君臣礼仪上并不苛刻,大臣们并不需要跪迎皇帝,今日又是经筵这样的场所,就更加宽松了。
谢柏峥跟着前头的展书官一同行过礼,便趁机看了永寿帝一眼。
从长相来看,他与霍靖川其实是有一些相似的,可从气质上却实在大相径庭。霍平祯的身为君王并不凌厉张扬,很平实,不笑的时候也不凶巴巴。
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很威严的君主。
今日的主讲官是一位内阁大臣,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地讲了一段规规矩矩的四书五经。他讲完,便是轮讲官。
谢柏峥赶紧凝神仔细听,因为下一个就是他。
谢柏峥不认得,在他前头的筵讲官正是左都御史朱穆清。
朱穆清一上讲桌,众人抬头看他。朱大人先向皇帝行礼,再看向朝中诸位同僚,他的视线扫过坐在皇帝下首的内阁首辅张南岳时,似乎有瞬息的停顿。
他二人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今日由他起的这个头,想必张南岳定能替他收好尾。
张南岳见朱穆清神色有异,心中暗道不好。他并未来得及阻止,便见朱穆清撂开写好的文章,开口道:“臣朱穆清,冒死进谏。请陛下收回成命,下罪己诏——”
“我大庸朝自开朝以来,四十六载间,休养生息,为万民之所向。然陛下自即位以来,以国为家,予取予夺,视天下社稷为儿戏。乾纲独断,视群臣为掣肘,视天下百姓于无物。”
“强推清田策,以致地方乱象之多千古罕见!”
“陛下亲自褒奖之忠臣义士董继荣,实际勒索百姓财物,鱼肉乡里,欺上瞒下,致使民怨沸腾才,匹夫民贼当道!”
“陛下非但不治其罪,反要褒奖,是真的不顾大庸朝的子民了吗?”
“大胆!”永寿帝哪怕是个泥捏的脾气,也听不得臣子这样的质问。他愤怒极了:“朱穆清,你要造反吗!”
“臣朱穆清岁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可穿上这一身官袍亦敢为生民请命!”朱穆清浩然道:“臣恭请圣上下罪己诏,肃清朝纲,还天下清明——”
说是迟,那时快,朱穆清一头撞到了文化殿中的大柱上。那雕梁画栋上染了血,渐渐落了下来。
迸溅的血花落到了一些人脸上。
朱穆清这一撞倒在地上,又爬起来往前膝行几步,他抱着必死的决心重复道:“臣恭请圣上下罪己诏,肃清朝纲,还天下清明。”
“天下百姓,苦陛下久矣!”
朱穆清说着站起来,直视霍平祯的眼睛。他的眼眸中尽是失望,想他十九岁中举,二十三岁中进士。满腔的报国志在面对乾纲独断的君主时,却只有“死谏”这样的笨办法,可他年轻时分明还与人争辩过,认为文臣死谏实在过于迂腐。
可时过境迁,他竟用上了这样的手段。
朱穆清的身后,朝廷重臣们都反应了过来。内阁首辅张南岳上前对着不要命的人抬腿就是一脚,看着厉害,其实只是碰到了官袍的一片一角。
“陛下,朱大人是一时情急,才鬼迷心窍!”张首辅急切道:“臣这就把他赶出去,叫他回家闭门思过……”
“天下百姓,苦朕久矣?”永寿帝口中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荒诞地看向文化殿。
朝廷重臣们跟着张南岳有样学样,看起来都像是在殴打怒骂朱穆清,实际上是在堵上他的嘴——
这多可笑。
他的肱股之臣们,听了这般不忠不孝的违逆之言,竟然忙着救一个罪臣。
“都给朕停下!”霍平祯站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朱穆清:“谁指使你的,是谁叫你用这种法子来逼迫朕的?”
“你要做什么,要逼宫?”
“臣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陛下。”朱穆清说话时尝到了额头流下来的血,平静道:“臣身为左都御史,身受先帝皇恩,为民请命是职责所在。”
朱穆清话音刚落,他的官袍衣袖再次猎猎作响,在众人眼前、在手握天下权柄的永寿帝心中敲下了震耳欲聋的一记。
朱穆清的第二撞,没有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张首辅奋力地一奔,却也没能阻止,只来得及扶住他的脑袋不落在地上。
“南岳兄……”朱穆清轻声说:“我,不悔……”
满堂寂静。
文化殿中不再有读书时,反而传来阵阵哀痛之声。永寿帝霍平祯眼睁睁看着文臣死谏,看着昔日曾经和蔼地为他讲学的师长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死在他面前。逼迫他,更改他的政令。
他又气又急,有怒又怕。
他不知道为何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民百姓,可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霍平祯站着,却忽然踉跄一下。他跌坐在龙椅上,孤独地看着大惊失色的文化殿。
朱穆清的一次死谏,会成为天下士子的怒火之源,熊熊燃烧到永寿帝面前。自此,虎狼之势推行的清田策,恐怕无论如何都要缓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