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将军一瞬间的拨云见日,又不由得苦笑:“事已至此,分析得再清楚也是无可奈何了。
先将北羌人驱逐出关外才是正事。
近月来,军师以逸待劳,接下来一仗打算怎么打?”
贺卿微愣,而后答道:“并非以逸待劳。”
“此地多平原,敌军骑兵势盛,而如今两军交战,我们只能舍近求远去西域买卖战马。
我军不仅骑术不如北羌,更缺少战马,即便有不少的阵法能以步兵胜骑兵,但那是需要代价的。
将军冲阵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从来都不是玩笑话。”贺卿解释道,“在下只是在等一场大雪,等千里凝冰,再出奇制胜。”
许老将军久未言语,漫长的静默过后喊了声:“军师。”
贺卿笑意吟吟地看着对方说道:“怎么了?元帅可还有什么疑议?”
贺卿的形容日渐瘦削,又何止是殚精竭虑,如今我军势盛,就这样一鼓作气将敌军打出雁门关也未尝不可,可他却愈发谨慎了起来。
山川湖海、风霜雨雪都在他的利用范围之内,他借天时、借地利,那满腹绸缪为的是什么?
那数十次的沙盘推演,那无数次悄无声息的出行,那灯火彻夜不熄的营帐。
敌军固守城池不出,却没有一次是强行攻城夺下城池的,自古以来攻城皆是下下计,敌军借助地势用滚木礌石流矢便能损耗我方无数将士,而我们则需要能力出众的精兵搭云梯前赴后继地攀上那城墙,十个里能攀上一个都算是幸运,而墙底下垒着的是无数的尸首……
或诱敌迎战、或截断粮草围城、或从内部离间……
那计谋仿佛无穷无尽,可又哪里是真的无穷无尽的?
如今休整月余只为等一次所谓的“千里凝冰”。
战争从来都不是纸上谈兵,戎马半生的人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只是我寄人间雪满头而已。
相比死亡,更怕他人死亡,徒留一人在人世,年岁愈长竟愈怅惘。
我怕战事,却也从来都不怕战事……
这想法听来或许矛盾,但想来如今的贺卿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许老将军将盏中的姜茶一饮而尽,起身一拜道:“军师,保重。”
贺卿起身回礼:“元帅也是。”
许老将军转身离开了营帐,天地又在这一刻陷入了寂静,贺卿跌坐回了位置上,仿佛被抽空了力气。
那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人非草木,贺卿又岂能真的熟视无睹,这场战事可以持续得久一些,只要少死一些人……
他在军中见过形形色色的许多人,有些的还不及弱冠,那身量瘦小还未曾长开,目光还是那样的清澈,清澈里却盛着害怕。
他们的人生才刚开始,本该是最肆意热烈的年纪却已经拿着武器上了战场。
有些人是自愿的,他们说:战线背后便是他们的家,家中有母亲,还有年幼的弟妹,若是守不住,这个家也没了。
问他们父亲呢?
他们答:父亲也在军中。
还有些是朝廷征兵征来的,只说家家户户都至少要出一个男丁、独子不征,他们便来了。
甚至不知为何而来,为何而死。
他们死在了战场上,除却他们的父母亲朋,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可他们是为这个国家死的。
史书会记得许云桡,但不会记得这些将士们,寥寥数语:某某年于某地,多大规模的战争,死了多少人。
这些家中贫瘠一年到头连肉也吃不上一顿的百姓为什么要为这个朝廷豁出性命去?
一寸山河一寸血,贺卿觉得北羌人可恨,人性的贪婪可恨,像白青岚那样的王子皇孙可恨。
可这个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人世间可爱的事物颇多,他愿意为了那些美好,去竭力守住这片光明。
见过那样多,他又怎能肆意得起来?他是军师,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不能上战场,但他得为自己作出的决断负责,他任何一个看似渺小的判断可能都关乎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他不能输,他只能谨而慎之,在战事开始前,就绸缪好一切,判断所有的可能性,一遍遍地去推算结果。
在战争面前,贺卿深觉无力和自身的渺小,倒不如再去做那争权夺利的厂公来得轻松。
至少彼时的他只需要顾及自身和在意之人,他是生杀予夺的“九千岁”,庇佑自己想庇佑的人是再轻松不过的事,凭借他的心计在朝堂玩弄权术可以说是游刃有余,更何况贺卿不甚在意自己的性命,即便是败了也只是一死而已。
而如今,他承担着山河社稷,承担着无数人的性命,他若是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贺卿苦闷的想到:我哪里想救世了,还不如做恶人。
而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给殿下写家书成了贺卿唯一的慰藉。
有一日的黄昏,为贺卿送饭食至营帐的是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皮肤黝黑是那样的瘦削,在数九寒冬里的衣衫单薄,不知是谁家的儿子送到了军营中,贺卿却清楚这样的少年在这里不计其数。
贺卿难得闲暇,瞧见了少年那一双清澈有神的眼睛眷恋又有些贪婪地瞧着碗中的肉食,那喉结微动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不免觉得可爱又令人心疼。
贺卿莞尔,忍不住揉了一把他的脑袋:“你若是想吃便拿去吃了,我在京中并不缺肉食,更何况现在我还不饿。”
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拒绝道:“谢谢军师,不过我若是吃了军师的饭食让军师挨饿,被人发现了是要受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