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方缓慢跟着陈理身后,陈理眼睛后跟长了眼睛似的,行进速度始终保持在谢清方勉强能赶上,但不勉强就绝对赶不到的速度上。谢清方追逐着陈理的步伐,他们走出客栈,路过马圈,朝着他们来时的荒野走去。
客栈在人与魔的交界处,和很多话本里的交界处不一样。
这里的交界处没有鬼魅的迷雾,也没有奇特的屏障,有的就是一块荒芜的土地,两边阵营截然不同的人就隔着土地遥望着对方。
在大多数时候,比如战争未曾爆发时,这里和谐的并不像边界。
幻想与现实之间也总是隔着这样一片荒芜的田野,有些事情只有当你走出来,你才知道它会发生,它会这样发生,而不是按你幻想的进行。谢清方就很少用现实的目光打量这样的景色,他倒是在大脑里想象过很多次,当他住在逼仄的小屋或孤独的宗门山峰之上时。
戌时的天是刚暗下的天。
此时的月光刚升起来,不亮不暗,晚上的风也刚飘摇起来,不凉不热,恰当好处的风与光照在谢清方身上,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分割开来了。
人在自然风光面前是有一种“臣服感”的,人一面臣服于自然的浩渺,一面又迫不及待想要征服自然。人们站在地上想要飞天,得了灵力想要飞升,有了修为更想要成仙,他们的野心在这片无机质的景色里扩大、扩大,而后散成空气与尘埃,可惜谢清方就很少有这种的感觉,他对浩渺之物从不心生占有欲,他只是欣赏,然后抽离。
谢清方真正有的两种感觉是无力与充盈。
无力是因为陈理的速度实在把握太好了,他对谢清方的身体了解程度比谢清方本人还好,他知道谢清方的极限在哪,他将这段路途不断拉长,直到拉到峰值点,而谢清方明知道陈理是故意的,他也没有办法说出“慢一点”这三个字。
毕竟,陈理的感觉也没有出错,谢清方的第一回答确实是“还好”。
他像是一条没有方向的河,在路上停滞也好,在山野流淌也好,他都接受——或者被迫接受——又或者暗示自己只能接受——总之谢清方很少拒绝什么东西,只要能做到,他总会尽力做到。
而充盈的感觉就来得奇怪一些了。
当谢清方眼睛看见这地、这草、这树、这天的时,他的心灵就情不自禁感到了一种被填满的情绪,空旷又飘渺的晚风塞满了他的心,而他以前呆在宗门,看着形形色色师弟师妹时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热闹的充实。
这两种情绪在心里拉扯、交织、旋转,最后变成一首小小夜曲——
轻快的旋律从耳旁传来最后嵌入人的心,谢清方想跟着轻轻哼几句,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会唱歌。
这时候,他终于回归现实,他看着前面已然没动的陈理,也跟着放下了脚步。
他的脚掌现在酸胀极了,用力过度的足弓带来一种又烧又疼的触感,而现在停步,足下这样的感觉便火烧火燎地涌了过来,生怕慢了一刻,它就会被它的主人遗忘掉。然而它的主人依旧没有看它,谢清方的目光正停在陈理背后,然后顺着背与肩膀的缝隙往前看。
他们不知何时来到了一个山坡之上。
坡上绿草铺了一地,这里没有花,只有几只鸟,鸟扑棱扑棱翅膀刮起一阵响。
最尽头,一个小孩站在坡顶。
小孩长得不高,十几岁的模样,此时昂着头,正对着月光尽情歌唱。谢清方先前听见的那阵悠扬的旋律就是从他口中唱出来的。他唱得很尽兴,也很高兴,稚嫩的脸上是一片纯然的笑容,银白的月光洒在他脸上,圣洁像是一个被上帝恩宠的小小神灵。
陈理选了一个位置站了,身影隐没在树后,谢清方不明所以但照做,于是两人便听小孩唱了足足半时辰,终于谢清方站都站酸了的时候,小孩停下歌唱。他的嗓子有些哑了,脸上的笑容倒是一如既往。
之后,他转过身,一直背对着两人的前身终于暴露在两人眼前。
破旧衣裳露出的手臂上有一层闪烁着“波光”的鳞片。
这个圣洁如神灵的小孩,是一个半人半魔族。
人在遇见真正令人惊讶的事情时第一反应不是露出惊诧的表情,而是大脑空白一瞬。
谢清方很显然就经历了这样空白一瞬。
然后,他轻轻张开嘴,这才是一个惊讶的表情——然而这张轻轻张开的嘴没有吐出音节的想法——谢清方的情绪一般藏在心里,连本能的出声都没有。而紧接着,谢清方看见一只手拦在自己的身前,手指虚虚放在自己唇上,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
陈理想要他保持安静,动作都做完了,扭头发现他没有要出声的意思,也是哑然片刻。
不知道是为了掩饰尴尬还是他本来就要这么做,陈理的手指只在他唇上搭了一瞬就抽离开来,他一只手来到谢清方耳旁,掌心温热的温度顺着敏感的耳朵传了过来,谢清方身体下意识一僵,随后,耳朵就感到了一种格外清明的感觉。
——陈理替他将耳部感知调高了。
此时他耳朵能听见的声音堪比灵力存在时,刻意被灵力加持过的声音。
他听见了山风,比之前还要清晰地听见了山风;他听见了鸟鸣,比之前还要清楚地听见了鸟鸣;他更听见了歌声,比之前还要飘渺地听见了歌声。而这道歌声实在变得太为的微弱了,它缓慢、低沉、时有时无……
这是一道用哭声弹奏出的歌声。它满是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