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去年这个时候,她提心吊胆却又心如死灰,在一张病危通知单后等待死亡降临,或是一个已经不可能存在的奇迹。
她在病房里对着窗外的星星许愿,希望冯蔚然醒来,希望她恢复健康。她发誓不再计较过往那些所谓缺失的理解和关心,残缺的爱也是爱,她愿意要回来。
可是愿望不灵。
她生日后没多久冯蔚然就停止了呼吸。
陆玙当时听着几乎满病房的人嚎啕大哭,有的拿出纸巾抹不知是否真落下的眼泪,有的回头去抱自己的家人,只有她茫然地站在原地。
这是死亡吗?为什么这么轻?
这不是死亡吗?为什么这么远?
远到死亡这一事实被大脑吸收之前,她真真切切的一个想法是,我说话她真的是再也听不到了。
不是听到之后马上驳斥和教训她好好学习少毛病,不是假装没听到选择忽视,而是,客观的、物理意义上的,真的再也听不到了。
她感受到的东西是悲伤吗?如果是,为什么她并不想掉眼泪,甚至觉得放声哭出来的人很吵。
如果不是,那心里的大洞又是什么?
那之后的很久很久,她才慢慢反刍了这种仅此一次的失去——永永远远都不再可能拥有,尽管伤害过她、但在更深程度上是唯一会全心全意爱她、为她好的人了。
这种感情太过于复杂和沉重,她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哪怕是夏琪。
只是压在心里,长长久久地装作已经释怀,装作她什么都不再害怕,她已经长大。
在这个情绪轻而易举如海水涨潮一样涌上来推翻海岸所有坚固城堡的一天,和路星城待在一起分享他的一部分轻松和愉悦,是她真正送自己的一份礼物。
哪怕不能,也暂时当它不存在吧。
只抓住这未定灾难的前一刻欢愉,做逃兵,就逃兵吧。
没有什么大不了。
那天晚上回家之后,陆明江随口问了句:“怎么抱着一束花?”
“朋友送的。”陆玙回答。
“噢。”
就没再多问了。
其实陆玙有点忍不住刻薄,去年陆明江给她办理各种手续的时候,每天都见一遍身份证和户口本,难道是真的没注意到今天是她生日吗?
要说是记性不好,那还真不是,陆扬和程燕的生日,他差不多提前两个月就开始问想要什么礼物了。
——丰盛的晚餐、精美的礼物、看上去饱含情意从名诗里摘抄的手写句子,尽管陆玙觉得虚伪,却也不能说是不用心。
如果支撑他把陆玙接回来的唯一感情是愧疚,那他其实在一中附近随便租套房子给她住、让她能顺利读完高中就够了。
如果不全是愧疚,那还能有什么呢?
其实按道理来说,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她很早很早就对陆明江失去期待。但不知道是不是血缘的力量真的就这么强烈,强烈到心其实早就波澜不惊,但仍不住于夹缝中生出一点点狭小而微弱的期待。
——还是算了。
过了几天,陆明江来找陆玙,谈起冯蔚然忌日,要带她一起回隔壁市看看。
陆玙此前没有太考虑过这种程序性上的事情,怔了一下,然后陆明江似乎有点难以启齿道:“我跟你程燕阿姨说是去出差,刚好你有个比赛在同一个地方,就一起过去。你到时候——不要说漏了。”
这下陆玙是真的怔住了。
随即就是荒谬和可笑。
她真想讽刺他,你是真的觉得程燕什么都不知道?真的觉得所有人爱你爱到无所谓任何事情都可以原谅?真的觉得别人都那么容易被你骗到?不过是顺水推舟的配合演戏,各司其职,维持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表象。
因为除了爱还有其他想要的东西,仅此而已。
她尽量平稳自己的语调:“爸,你可以不用回去,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似乎是觉得陆玙很懂事,陆明江感到很欣慰,拍了拍她的肩膀,颇有些感伤道:“我还是要去的,其实当年我们——唉,算了,不提了,物是人非事事休吶。”
陆玙第一次觉得李清照的词面目可憎。
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首先陆明江自己决定的事别人从来改变不了,其次,她内心深处,并不想一个人面对。
哪怕和她一起面对的这个人,既让她厌恶,又让她客观上正在经济依赖,以至于根本不能再用单纯的爱憎去总结和归纳。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正确的。
如果是她一个人,她可能没有勇气一个人走进墓园的门。
但和陆明江一起,本来沉重肃杀的氛围、那些可以杀人无形的痛苦,在他故作深情的回忆和对话面前,还是后居而上的令人作呕的感受大过了一切。
听着陆明江用哀伤的语调追忆往昔,谈起当年同窗时青涩初恋的美好和后来约好的未来和家庭,只是上天无眼、两人有缘无分,最终没能走到一起云云。
陆玙在心里甩了这张虚伪的脸几巴掌之后,目光一直落在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上。
是年轻时的冯蔚然,笑得温柔漂亮,这样看着她,全然不像陆玙记忆里大部分时候,冯蔚然总是脾气糟糕、说话声音很大,让她总是紧张。
漂亮是漂亮的,陆玙小时候一直觉得自己妈妈是所有来开家长会的家长里最好看的一个,小孩子时期的虚荣心总在这种时候得到满足。
只是后来虚荣心在各种风言风语面前调转了方向。
难道这样年轻、温柔、漂亮的冯蔚然,才是真正的她?后来的她不是真正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