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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第1页)

郁濯想了一想,问:“然后你在宁州城期间,曾听当地人多次谈起过郁涟的好传闻么?”

“未曾。”周鹤鸣喟叹一声,神色温和地继续道,“宁州城中药铺,遍求不得,我便鲁莽闯入密林之中,性命垂危之际——”

“正是被抚南侯郁涟所救。”

这一句话惊雷似的,轰然炸响在郁濯耳边,叫他险些跌下座去。

他想起来了!

他的确救过这样一个孩子。

他那时也不过十多岁,本该恰是少年人的年纪,却早没了当少年人的好福气。亲弟弟郁涟死在被放归宁州后的半月,殁于重病,由十二岁的郁濯亲手埋葬在城郊榕树之下。

这消息亦被捂死在抚南侯府之中——彼时他们刚没了父亲,又失去弟弟,大哥双腿已然落下终身残疾,府中熟悉的家丁侍卫早在那夜的屠杀中死了个干净,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只能靠着纨劣与痴傻,同大哥相依为命。

如若弟弟去世的消息就此走漏出去宁州抚南侯府,又当何去何从——是要这傻子来做王侯,还是要这恶犬来做?

前者难以让煊都之中朝臣信服,后者更是难以堵住宁州万人的谴责非议。

他郁濯可是亲口向布侬达供出密信下落的叛狗。

郁涟得活着。

郁涟得活着!

在分饰弟弟的前几年里,他常常演不好人前生病虚弱的样子,还曾特意差米酒尾陶暗地里寻医,特意要来叫人体弱的方子,长年累月之中,却生生落下了畏寒易病的病根。

十五岁的那一日,他以郁涟的身份带人巡视宁州界,侍从来报,说是路边倒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瞧着不过十岁上下的年纪。

郁濯下车去查看时,小孩瘦骨嶙峋,一张脸早被血污糊得严实,压根儿瞧不出五官来,气息也似乎没有了。

他原以为没救了,正欲招呼人来收尸时,却听他口中低低念着什么。

郁濯俯身凑近了去听,终于艰难地听清了几个破碎不堪的词。

那是一味药材名、一句等我、以及两个字。

“父亲。”

郁濯全想起来了。

那时他尚年少,因着这两个字,险些没能控制住表情,好歹稳住心神,连忙唤人将这小孩抬去自己车辇内——还好他常年体弱府医随行,堪堪从生死边缘抢回这条命来。

他守着人醒来,心乱如麻之际又避无可避地想起那夜抚南侯府中的尸山血海,只好抚琴聊以慰藉。

人终于醒转时,郁濯心神也已定下来,他冲着那分外警惕的小孩开口之时,本想直说郁涟,哪知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般隐去了姓名。

他只说:“我乃宁州抚南侯。”

他又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报上的名字,其实早已模糊在旧忆里,他们不过萍水一相逢,询问也不过出于基本的礼节。

可郁濯此刻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想起来了。

——那孩子说,齐姜贺,日月明。

贺明。

那日秋风飒爽,林间竹叶摇晃。光影斑驳之中,他眼见着人痛哭流涕,怅惋之余近乎失去再看的勇气,可又隐隐替人觉得高兴。

郁濯没能救下自己的父亲,甚至没能避免他死后在翎城城楼上的屈辱。

他从未忘记过仇恨,可仇恨亦是他的软肋与不堪。

可惜周鹤鸣丝毫未觉异常,还在兀自继续说下去。

他声音很轻,但仍能叫郁濯听得很清楚:“我被他所救,可他救的并不只是我一人,亦救了我父亲。那样清风霁月的人,我也是第一次瞧见”

话说到此,周鹤鸣倏地住了嘴——他可还记得郁濯最听不得这样的比较,唯恐方才咄咄逼人的一幕重演。

可他抬眸时,郁濯脸上竟然未见半分恼意。

郁濯微微扬着下巴,竟然略显得意地朝他笑,坦坦荡荡地问:“云野,就只需你一见倾心、不许我因一箭动情吗?”

——他总觉得人人皆有私心,可千算万算,竟然算不到周鹤鸣的私心正是绕他而生。

“总不能因为我所求掺杂情|色,便要低你一等。”郁濯此刻心情大好,语气跟在蜜罐里浸过一遭似的,笑盈盈地继续说,“食色性也。[1]我本尘世一俗人,欲望满身。云野,你既然也有私欲,又如何盼我满怀圣心?”

郁濯定定看着他,饶有兴致道:“云野,你我之间,来日方长。”

翌日郁濯与周鹤鸣二人随钱莱一同出府门时,豫州的雪停了,又出了太阳。

清晨那阵郑焕已经同赵修齐出来施过粥,今日天气也暖和,灾民三三两两地躺倒在路边,豫州城中并无暴动。

钱莱领着两人往城楼处去,拿着册子正欲扭头介绍豫州城防之时,忽的被一路中扑上来的老汉拦住了去路。

那老汉瞧着六十来岁,浑身瘦骨棱棱,眼中亦很浑浊,钱莱眉头一皱正欲赶人时,忽见他颤颤巍巍,从兜中掏出个破布袋子来展开了。

里面竟然密密麻麻地装着许多骨扳指。

周鹤鸣粗粗扫了一眼,狼骨虎骨骆驼骨应有尽有,可惜大多粗制滥造,可以想见并不好用。

“这、这位郎君瞧着,应是习武之人。”这老汉朝周鹤鸣扯出个笑来,豁牙外露地说,“我本是崇州商人,因灾逃至此地,身上、身上的钱,早被人抢光啦!您行行好,随便买一件儿给点钱,我今日就能寻找个落脚地,不至于宿在风雪里——外头实在太冷了。”

他近乎谄媚地将那粗布袋子捧起来,问:“郎君可有喜欢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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