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嘉良的到来,也提醒了阿六一点,她这样什么也不做,总是招人眼的,让人以为她藏了多少金子。她于是想找个活干,告诉旁人她也糊不下去口了,但阿六自认不是朝九晚五的人,她于是决定去当裁缝,就在自己家里干活,也不要什么成本。没过多久,她便在巷子口挂了块牌子,就在桂林米粉的上头,一块小小的四方形木牌,用红色毛笔写了裁缝二字。
一开始生意是很冷清的,好在她也不靠这个糊口。她住的这片地外省人居多,在大陆那边的时候阶层不低,家里可能都还请了一个两个佣人,女主人大多是少奶奶出身,不会针线活也正常。于是阿六的活便陆陆续续的有,补个口袋,卷个裤腿边,活也轻松,她都做得来。渐渐的,她便开始试着做衣服了,这一做,阿六方觉自己多年的积累有了用处。她从小在连裳身边学的品味和审美,在百乐门受过的培训与教育,在旗袍上都能瞧见,她的人生一点点呈现在这些华衫上,事无巨细。
阿六在小百乐门谢幕那天穿的那身黑丝绒银边旗袍是她的代表作。她后来又将布料改成了丝绸,在黑色的裙面上绣上细细的红色暗花,最后包上一条窄窄的银边,见过的太太们都求着她给自己炮制一条。
玉珊也找她做了一条旗袍,只说信得过她,颜色花样都让阿六挑,阿六于是给她选了个杏子黄的颜色,是件轻薄的春衫,式样很俏丽,玉珊上身年轻了十岁一样。玉珊自己也很喜欢,但穿了两次就没见她再穿了,阿六问的时候,玉珊很不好意思的,支支吾吾“我那干弟弟你记得吧,莽男人力气大,不知道怎的一下子给扯破了。”什么时候能急成这样,衣衫都给扯破,阿六心下了然,待要打趣她几句,却发现牙齿发涩,没说出什么话来。玉珊见她不问,心里觉得可惜,但也不好再说下去了。
阿六从来没问过嘉良打算什么时候离开玉珊,她从来不叫男人离开另一个女人,他们若是愿意,自己就会走,若是还在犹豫,你逼他一把,他哪怕是走了,到事了还是回过头来怨你,若是不愿意呢,你逼他也没用。阿六也不打算叫嘉良离开玉珊,离开之后呢,这个摊子她不愿意接,玉珊愿意背,她何必败人家的兴。
在嘉良这里,这件杏子黄的旗袍仿佛从未存在过似的,他每次来还是抱怨玉珊,在他的话里他对玉珊一点情意都没有,阿六早就听惯了。她只当自己不会信,奈何嘉良就像洗脑似的,慢慢的,嘉良不爱玉珊,在阿六心里忽然成了定势。
事情是在阿六怀孕之后发生的转折。
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蠢到让自己怀孕,阿六发现自己的身孕之后这么想到,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这么蠢。从前她风头那么劲都没失过手,万万没想到在黄嘉良这个无名小卒这里折了腰。
这天晚上嘉良来的时候,阿六和他摊了牌,让他马上和玉珊说清楚,他们去结婚,把孩子生下来。
嘉良一开始自然是喜不自禁,他把阿六抱起来,在屋子里转圈,又把头贴在阿六的肚子上,闹了半天,阿六也变得有点高兴起来,这倒是她从未有过的,给一个男人生孩子。但接着,嘉良又开始说他的学校,他的人生,这一切都握在玉珊手里,他现在还挣不到钱,无法离开玉珊。阿六听不下去,打断他,“我来。”她说,“我替你付学费,你住到我这里来,去和玉珊说。”
嘉良答应得很快,他第二天便去了玉珊的店,直接从阿六这里下去,就告诉了玉珊一切,包括阿六的身孕。玉珊一开始还笑着,只当他像平时那样耍脾气,听着听着,玉珊的脸变得又僵又白,她整个人呆在那里,“谁?你说是谁?阿六?楼上的阿六?你们不是只见过一次?”嘉良觉得已经和她说明白了,他转身想走,被玉珊一把扯住,她哭闹起来,先是歇斯底里的骂嘉良没良心,骂阿六狐貍精,骂着骂着又开始哭求,求嘉良不要走,她从柜台里掏出一把把的钱来,塞给嘉良,嘉良不接,她又跑进去拿出一小盒子金条来,非要嘉良拿着。店里还有客人看着,嘉良自觉难堪,他一把将她推开好远,跑了出去,玉珊被推到地上,撒开腿大哭起来,身边散落了一地的钱与金条。
那接下来的好一阵,玉珊店也不开了,天天跑到楼上阿六那里去闹,总是先骂,然后再哭,日日如是。阿六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决定搬家,还是半夜里悄悄走的,阿六的裁缝招牌都没摘下,怕玉珊发现。
他们搬到了嘉良学校附近的一条巷子里,玉珊找不过来,渐渐的他们也就忘了这个人。阿六发现自己和嘉良的关系正在悄然发生变化,那天也是在吃早餐的时候,阿六拿钱的事情开了句玩笑,发现嘉良的脸色不对,忙住嘴不讲了。她低下头喝粥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是一惊,什么时候她要看嘉良的脸色了。她有心想再说几句,找回场子,又觉得没这个必要。嘉良那边则把碗一推,上课去了。
我是玩鹰的被鸡啄了眼。阿六想。也是我活该。
阿六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过家庭生活的人,她能打算盘,会持家,但仅限于照料她自己,忽然之间,要她来照料一个男人的生活用度,她只觉得处处都干不妥当。从前有个男人说她做贤妻良母太屈才了,阿六如今想,根本不是屈才,而是做不了。
日子久了,嘉良也有发现,从前和玉珊在一起的时候,她总将他照料得无微不至,而和阿六在一起,顿顿都只能吃外头买的,阿六是半点厨房里的事也不会做的。他们也还没结婚,嘉良要去,阿六想拖着,连个戒子都没有就把自己嫁了,嫁给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这口气她实在是咽不下,明明一开始只准备玩玩。到后来,阿六转过了弯,心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想和嘉良去结婚,倒换成嘉良不肯了,为报复她这几个月的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