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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第1页)

只见他走近前去,从袖中扯出一方白地丝帕,正要举到她面前,忽然她身子一耸,下颌一闭,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虎口,顷刻间就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齿痕。杜晏华痛得眉毛倒竖,咬着牙吸气,却没将她推开。蓦地里大门敞开,隔扇砰得撞上墙壁,小愫手上的提灯照亮了蓬头垢面、倾身扭打的两人,一阵可怖的静寂,随后响起了杜蘅绝望的哭声。他久不见爹爹,吵着要来,小愫也怕出事,遂牵了他一起,谁知竟让他看见爹娘拳脚相向的一幕,成了他终身挥之不去的阴影。

田承志在一旁干看,深怕牵连到己。还是小愫领了那几个手长脚大的乡下丫头,七手八脚地将他们分开,杜晏华的右手已是血流如注。柳盈被她们拖到门外,还死抓着门框不松手,左手无力地指着他,嘶嘶喘气着说:“你……你给我一纸和离书。我死……死也不要再看见你!”杜晏华右臂轻颤,他正撕下幅巾,一道道包缠手掌。闻言挑着半边眉毛,一脸皮笑肉不笑:“哦?你可要想好了。离了本官,你就是犯员家女,柳绮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柳盈想到那些逐欢卖笑的官妓,忽然全身冷颤,像被投入了冰窖之中,手指也蔫然垂落。她看着四面低掩的夜色,突然感到了生之荒谬。是从哪一步起,她的人生一错再错,竟一连滑落至此?她仍不敢相信落在她身上的是事实,以一种似真似假的心态去面对,仿佛便能抽身事外。可是闹剧收场了,湮没在一地的惨淡现实中,她竟在沉痛悼惜之外,还有一丝丝苛酷的自嘲。这一切多像老天布好的珍珑局?只是选错了执子的人,便黑白凌乱,劫杀满盘。既然如此,过往的幸福之于她,更像一种残忍的惩罚。

她对着那无知无觉的苍冥,嚎啕失声。才恍然书中的所谓“天道不亲,常与善人”,原来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偌大世间,她竟然找不到一个身心寄存之处。她想起许多故事的开头,都是仙界无忧无虑的金童玉女,偶犯小过,谪罚到这充满苦痛荒唐的人间。她何其像抛下云层的赤子?富贵恩荣,声名才思,她得来的都太轻易了。现在她要亲手拨开云头,卷入泥涂,看看这人间是什么模样。

思念及此,她的自怨自艾、自怜自伤,不禁被一种更加坚强的力量取代。像是御河边的杨柳,在萧瑟寒风中,依然保留了韧劲,只待春风唤醒,便要披上金黄嫩绿,抽碎那一池河冰。

第二天,她招来泥瓦匠,在枯荷轩和书房之间新砌了一道砖墙,彻底隔开了他的声息响动。像从天降落的雨珠,在触地前散落成各不相同的晶莹世界,她和他的存在相分离了。她要撇开令人眷恋的过往,撇开给予她痛苦的一切,如同来年的新绿,正以微不足道的潜力,顶开枯干黑硬的树皮,等待着独领春风的那天。

十一

在朦胧晨雾中,一顶两人抬的油青布暖轿来到了曾府的后角门。因陶荏负罪,相位无人,靖元帝移命原御史大夫曾思毅代领。曾老爷子今年七十有五,是打个喷嚏都要跷脚的角色,如何能担当起抚绥百官、揆理枢机的大任?是以接到委任,辞呈就递了三封,皇帝只是不允。柳盈的轿子从曾丞相门首路过,就看满地的爆竹碎屑,披檐下的纱灯也换成了大红剪纸的玻璃罩子,连绿金油匾也上了一层新漆。往日堵在舅舅书房的门客宾佐,又重新具了手本,瑟缩地呆在门外,等候信任相国的召见。她这些天一直乘轿奔走,难得想眯一会儿,却是一脑袋乱梦。过不移时,小愫就来打帘:“娘,曾小姐请您进去呢。”她系上灰鼠皮斗篷,提上那一包苏点,咳嗽着迈上台阶。

曾静仪是三房老爷曾昀家的二小姐,心思灵动,教养极佳,旧年与柳盈谈得极好,还说要拜为干姊妹。她招了户部左侍郎朱尚岩家的小公子为婿,正归宁在家。她瞧着面庞丰腴了一些,本就豆腐脑儿似的皮肤,越发艳光四照。穿一袭貂皮白袄,内里衬着荔红色的水貂皮马甲,下系豆青色八幅罗裙,一瞧就是大户人家的娇小姐。难得的是她并不作威作福,柳盈虽在落魄中,她也并不挡驾,而是尽心接待,一如往常,这让柳盈升起了一分感激。

她将柳盈让进了闺房,柳盈看着香帷绣幕、脂调粉腻的陈设,想起与她同调丝竹的日子,竟已如隔世。曾静仪与她手拉着手,一同坐在贵妃榻上,衬垫着水獭皮的围子,无比舒适。柳盈看着留在桌上的那包糕点,自觉寒酸。那是她早起,路过街上的劳记九芝堂面点,顺手买来做礼物的。她连脖带项都红透了,涩声道:“曾大人荣升相公,我还未来道过喜。”曾静仪瞧出她的不自在,忙岔过话题,命丫鬟将点心装在红髹漆盒里,摆到花案上,拈起一块,打量着道:“这劳记的吃食,我也是早已耳闻,一直不曾亲尝。看来果是精致,多谢姐姐带来。”柳盈怎会听不出她的解围之意?心下尴尬稍去。曾静仪有意提起一些过去的话头,那都是柳盈最珍视的回忆,脸上冰融雪化,露出了温暖的笑容:“可不是这个话。那时我们都好傻呢,宁愿出家当姑子,也不愿嫁人。”

曾静仪也被触动了少女时代的心事,微讽道:“七娘你是最矫情的。说什么‘有貌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德。只愿嫁一个德才兼备的有志郎君,不求那起轻薄的粉面少年郎。’我还道你当真心如磐石,要当那十年不字的贞女,谁知那么快就钓上了金夫?”她于个中情形不甚了了,也未听过他们夫妻不和的闲话,原以为这话能吊起她的精神,孰料她竟眼含痛色,苦笑着道:“命中冤孽,提他作甚。”当日柳盈替嫁,这事在朝野中还风传了一阵,与她厮熟的女伴,谁不钦羡她的勇气?谁不眼红她的运气?不过短短一两年,柳盈就被折磨成了这副模样,毫无当时的灵气,她心下也是说不出的诧异。无奈人家房中私密,她也不好打听,只得说点不痛不痒的话宽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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