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换做从前,内侍自是不会这般露骨地逢迎锦衣卫的,前司礼监太监刘冕,在外提督东厂,在内手握批红,深得皇上爱重,是连首辅崔涣之见了都要退避三分的人物。
而彼时卫凛还不过是个指挥佥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竟敢下令让人阉了刘冕唯一的侄儿,这下算是彻底绝了刘家的后,掀起的惊涛骇浪非同小可,锦衣卫和东厂的仇怨从此越结越深,暗地里斗的你死我活,不可开交。
然而自打三年前卫凛坐上指挥使的位子,整个锦衣卫衙门圣眷日隆,势头渐渐压过东厂,直到去年皇上裁撤东厂,又夺了刘冕的批红,锦衣卫如今竟是真真的一家独大,炙手可热。
刘冕如今虽还留在皇帝身边伺候,但终归是日落西山,偌大个东厂说败便败了,眼前这人该是有多毒辣的手段。
沈妙舟摇摇头,心中感叹起来,不禁多瞟了卫凛两眼。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卫凛微微偏头望过来,目光清凌凌的,隐有警告之意。
偷看被抓包,沈妙舟一个激灵,杏眸瞪得溜圆,满脸无辜地和他对望。
卫凛眼中掠过一丝讥嘲。
“殿帅、乡君,烦请在此稍后,容奴婢为贵人通报……”前方的内侍正转过脸来,恰巧撞见二人这一出眉眼官司,顿时笑得满脸褶子,眼睛都被挤成了一道缝,“哎呦喂,瞧二位贵人这般的浓情蜜意,若是让万岁爷和皇后娘娘知道了,可不定怎么欢喜呢!”
沈妙舟:“……”
转头看一眼卫凛,他却好像并没有反驳的意思,神色淡漠沉敛。
内侍笑吟吟地呵腰行礼,转身便要入内通报,刚迈出一步,东暖阁里突然传出“哐当”一声巨响,接着便是茶壶杯盏被扫落一地的噼里啪啦声,伴着一道蕴满雷霆怒意的叱喝当头砸来:“废物!一群废物!给朕滚!”
随后暖阁的屋门被人拉开,一个中年武将顶着满头茶水,狼狈地退了出来,路过沈妙舟和卫凛身边时,茶水顺着鬓角蜿蜒流下,他满面尴尬地一拱手,闷声道:“见过殿帅。”
卫凛微微颔首。
沈妙舟认得他,禁军的副统领张勋,那日当值护卫相国寺,领兵追她的便是这人。
她心神一霎绷紧。
惹得皇上如此震怒,难道是还在追查那夜相国寺之事?
此案若是由着他们追查下去,不知将要牵扯出多少麻烦。
她忽然想起自己当时为了脱身,曾不得已扔下一件斗篷。不过那斗篷并非出自她府上针织房,是她遣丫鬟随意在成衣铺子里买来的,没甚特别之处,想来应当算不上破绽罢……
心下稍安,沈妙舟随卫凛进了暖阁。
屋内烧着地龙,热意蒸腾扑面,让人觉得呼吸都有些窒闷。几个小黄门弯着腰,麻利无声地收拾好一地狼藉。
“寒玦,阿音,你们来了。”皇帝脸上余怒未消,见二人进来,抬了抬手示意二人坐下,语气中带着疲乏。
卫凛拱手,淡声道:“谢陛下。”
行过礼,沈妙舟随他一道在旁侧落座。
皇帝斜倚着炕桌,反复打量了二人几眼,面上总算隐隐露出一丝笑意,慨叹道:“果然般配。阿音虽非朕与皇后亲生,但自幼养在皇后膝下,说起来与朕亲女也算无异,能觅得如此良婿,朕和皇后都甚感欣慰。如今你既已为卫家妇,日后便要以夫家为重,可明白?”
沈妙舟学着秦舒音的温婉模样,轻轻垂首,柔声道:“是,陛下教诲阿音谨记在心。”
皇帝看起来颇为满意,点点头道:“甚好,朕与寒玦还有事要议,你且先去西暖阁见过皇后罢,她怕是要等不及了。”
沈妙舟应是,向外退去时,余光瞥见卫凛向她投来一眼,长指状似无意地转了转扳指。
沈妙舟知道,他是在警告自己在皇后面前不要乱说话,但她全当没看见,径直退了出去。
见沈妙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皇帝收起笑意,抬手挥退了内侍,屋内只剩下他与卫凛二人。
阁内一时阗寂无声,镂空狮钮铜香炉中青烟袅袅。
皇帝捏了捏额心,好半晌,才抬眼看向卫凛,目若沉水:“寒玦,你是朕最为信任倚重之人。温柔乡亦是英雄冢,这个道理,想来不必朕多言。当初你在围场救下阿音,皇后借着这个由头要为你与崔家指婚,朕不想驳她的愿,阿音是个好孩子,但崔家……你万不可掉以轻心。”
卫凛长睫低垂,掩住眸中情绪,平静应道:“是,臣明白。”
“嗯。”皇帝缓缓点头,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大同通判吴中仁畏罪自焚一事……你查得如何了?他私通瓦剌,走私火器的证据可有找到?”
卫凛默了片刻,道:“回陛下,吴中仁一案疑点颇多。臣已去信应天府,请金刀仵作刘仁前来重新验尸,算算脚程,不日便到。”
皇帝闻言,牵唇冷笑一声,嗓音寒凉如冰水:“此事果不简单。前些时日,那个奉命去抓捕吴中仁的百户,竟在相国寺里、禁军眼皮子底下遭人灭了口,这背后之人是何等猖狂?大同,那可是老二的封地!依朕看,有些人当真是急不可耐了!”
许是因为气急,皇帝猛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慢慢顺过气。
卫凛敛眸,起身拱手道:“陛下当少生忧虑,保重龙体为要。”
“朕这身子骨越发不利落,一年甚过一年地畏寒,然国本未定,叫朕如何少生忧虑。”皇帝长叹一口气,接着又恨声道:“还有相国寺的案子,禁军这帮废物,查了这许多时日,竟仍是毫无头绪!此案还是交由你一道去查罢,七日内,务必要给朕一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