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一场假戏,沈妙舟敷衍地点点头,也没什么听吉祥话的兴致,眼见吉时到了,不用侍女搀扶,一把抓起盖头便向外走去。
一出房门,嘈杂的声浪霎时扑面而来。
她披上红纱做的盖头,眼前的世界忽然变得迷迷蒙蒙,周遭浮光掠影,走过回廊,宾客们脸上堆满了模糊的笑意,四处都是喧闹。
似乎是刹那的错觉,她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经年幻梦,抬眼看去,蓦然发现在那幻梦遥遥的尽头,恍惚立着一道凌厉挺拔的颀长身影。
院内高朋满座,而那身影凛冽淡漠,游离于人声鼎沸之外,就像独立于万仞绝壁的一棵孤松。
没来由的,她心头浮出两句话。
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
似是心有所感,那人就站在一群面目模糊的宾客中央,远远地望了过来。
忽然间,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风,穿过长廊,微微勾起眼前的盖头,红纱拂动,她瞧清了那双眸子,内勾外梢,是极俊的双凤眼。
大婚
是卫凛。
卫凛的视线与她一瞬相撞,很快又一言不发地收回了目光。
这种双凤眼本该最是动情勾人,可他的目光却像被薄雪淬洗过的寒刃,疏离而冷淡。若非他穿了一身大红喜服,不知情的人只怕会以为他与这场亲事毫无干系。
隔着朦胧的红纱,沈妙舟的视线向下,划过卫凛的腰间。
那里只有一条红底嵌玉革带,干净利落地束出一道劲瘦腰身,却未曾瞧见锦衣卫腰牌。
不知是被他收去了何处。
她收回视线,一步一步走到卫凛身旁,给崔氏长辈敬过茶,接过红绸,便由他牵引着出了院门。
“起轿——”
喜娘嗓门嘹亮得像只鹊鸟,迎亲队伍随即点燃炮仗,霎那间爆竹噼里啪啦地四面炸开,孩童欢呼着争相抢喜钱,稚嫩的童声叽叽喳喳,花轿在锣鼓声中摇摇晃晃走过大半个京城,总算到了卫府大门前。
花轿落定,轿帘一下被撩起,夕光霎时蔓延进来。
沈妙舟早就等得不甚耐烦,正要起身出去,眼前忽地伸来一只手,掌心向上,托着一段红绸。
她从盖头下看去,那只手骨节修长劲瘦,皮肤被红绸衬得白净如玉石,递来时带了淡淡的降真香气息,凉意中混着药香,就如这手的主人一般疏冷。
明明是主动的举止,却莫名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冷的像块大冰坨,怪不得名声那么难听,二十三四的年纪都讨不到夫人,好不容易有个未婚妻却还要逃婚。
沈妙舟一面暗暗腹诽,一面从卫凛手中接过红绸,踏出轿门。
卫府门口喧闹喜庆更胜崔家,近百名锦衣卫肃整列作两列,气势恢弘。府门内宾朋满座,司仪头上插着大红色绢花,在门前奋力抛洒谷豆铜钱,高声唱和着:“撒麸撒料撒金银,长命富贵报佳音!”
沈妙舟听见卫凛清清淡淡地回应着众人的恭维声,与他转过照壁,迈过垂花门,走到正厅。
她之前打探过卫凛身世底细。听闻他是南直隶人,父母早亡,由家中老仆带大,十五岁时荫袭了金陵锦衣卫的闲职,故而卫府人口极为简单,上无父母长辈,下无弟妹子侄,只有卫凛主仆数人,如此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二人很快拜堂礼成,周围庆贺拍马声不绝于耳,沈妙舟同他往后院正房走去,转过月洞门,她瞥见左手边有一雅致小院,门前植竹,小径蜿蜒,似乎是卫凛的书房所在。
她顿时精神起来,借着红纱遮挡,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左右的构造格局。
再穿过一道门便是后院主屋,此处本也该热闹如前厅,有长辈妇人撒帐、宾客观合卺礼,但卫府连一个女眷都没有,众宾客也没那个胆子敢闹卫凛的洞房,都纷纷在前厅止步,随嫁而来的侍女也被请了出去,是以这里竟冷清得出奇。
这样一来,倒是正合沈妙舟的心意。
她在榻边坐定,掩在袖中的右手拇指指腹轻轻划过食指指尖。
她提早在指甲中藏了迷药,这药用后不会立时发作,若趁合卺时偷偷下在卫凛的杯中,等他敬酒回来差不多正是时辰,他多半也会误以为是醉酒,而不会疑心是中了药,到时想寻他腰牌或是私印自会便利许多。
正想得入神,眼下突然递来一柄玉如意,那如意忽地一动,挑开了她的盖头。
视野霎时变得清亮起来,沈妙舟一个激灵,猝不及防直直撞入一双漆黑深邃的凤眸。
她呼吸微微一滞。
半晌,卫凛淡淡开口,音色清冷:“我知乡君不喜这门亲事,娶妻亦非我本愿,在外不得不应付,在内,合卺这样的俗礼便免了。”
沈妙舟一愣,下意识反驳:“我没……”
卫凛看过去,目光淡漠:“你的事我不干涉。只要你安分,卫府上下都会待你恭敬,我亦不会为难于你。”
说罢,也不待她作何回答,卫凛便转身要走。
沈妙舟:“……”
她心下一急,抬手就扯住他的衣袖,又向下拽了拽。
卫凛动作微顿,转回身来,眉头轻蹙。
见他停住,沈妙舟匆匆收回了手,低头从荷包中摸出一块栗子糕,借着袖袍遮掩,指尖悄悄地在点心表面划过。
她将栗子糕递到他面前,笑吟吟地试探道:“大人用些点心再去敬酒罢,空腹饮酒伤身的。”
卫凛的视线缓缓从栗子糕移到她脸上,定住。
那双凤眸沉沉湛湛,昏黄的烛火淌在他眼底,让人看不清眸中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