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和黑暗有关的画面活了过来,如果他一定要的话,我恐怕拉不住他,周行云心乱地想着。她也怕水,水下面有着太多难以探得的未知,眼下,黑暗和深水这两样东西在最糟糕的时刻组合了起来。
幸好程风就在她的身后,这给了周行云一定的勇气。
“杜泽,大晚上的你散心散到海里来了?梦游呢?”
她更加用力地拉着他,表弟圆圆的额头因为出油而微微反着光,但这光却将他的脸色衬得更加暗淡,他看了周行云一眼,终于说话了。
“白天在佛前,我祈求他能让我等下的痛苦少一些。”
手从杜泽的胳膊上滑了下来,周行云的声音有些抖,“你要我陪你一起来旅游,是想要我替你收尸么?”
冰冷的字砸下,像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杜泽的眼睛眨了眨,没有接话。
“我跟你说,我不会游泳,你要是再继续往前走几步,明天我们俩就一起上新闻。”
“行云,你注意安全,状况不对你先回来,”程风慌了,手伸过去,却穿过她。
她不会游泳?以他的状态,如果真的出事了,要怎么办?要亲眼看着……不,不可以,发着微光的身体在海水中倾向周行云,将她大半个笼住,似乎想要试图阻止什么,却撞见她安抚的眼神。
放心,她说。
“你回去,姐姐,”杜泽道。
“我做不到,除非你和我一起,溺死是很难受的,而且会很丑,”周行云将话题扯开去,努力转移表弟的注意力,“你忍心这么对我?嗯?”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杜泽问。
这是好征兆,只要他不再将目光投向不见底的黑海。
虚空中,舅妈欲说还休的脸从混沌中浮现,小云,小云,你帮帮他,帮帮你弟弟。
“心有灵犀啊,我们可是有血缘关系的,”周行云试着让自己的声音轻快起来,又重新抓住杜泽的手臂,“白天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否则我们怎么会都点一样的菜呢,啊,所以你才一定要吃那道最贵的海鲜吗?其实也不值那个价,以后肯定能吃到更好吃的。”
杜泽忆起母亲临死前那又肿又黄的手,搁在白色的床单上,如一团浸湿了的海绵。
她不想走,哪怕是以那样的面貌留下。可她又没能留下。
“我知道你痛,我知道你觉得每一天都像定时炸弹,是不是?我有个同事,平时身体可好了,上个月出了车祸,出院后却不能再行走了。啊,我并不是想用其他人的悲惨事例来安慰你,我想告诉你的是,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明天会怎么样,没有人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今天,最多是今天,要做什么,吃什么,和什么人见面,只有今天。”
“要是你觉得害怕,就每个月去看医生,定期做相关的检查。要是你觉得孤单,就挑一个喜欢的姑娘去喜欢。重要的是你如何过好今天,是你去关注自己的身体和心,而不是预支明天的恐惧。”
“你看我怕水,我就从来不想着要游泳,人都有恐惧,这是正常的,我同意让恐惧存在,然后和它和平相处。”
在海水的间歇里,轻轻的抽泣如细小的针,杜泽神经性地龇了龇牙,像觉着疼了,摸了摸后脖颈,不知说了句什么。
“什么,”周行云带着哭腔问。
“对不起,姐姐。”
“那我们走吗?我怕这么深的水。”
“走吧,”只停了一瞬。
杜泽抬起腿,拉着她,转身朝着沙滩走去,一阵风吹来,这才发觉全身都出了一层冷汗。
他这是后怕了。
“对不起,”房间门口,他再一次道歉,小的时候杜泽从未有这么乖顺的时候,眼睛不敢看她,只是落在地毯上。
却被周行云一巴掌扇得眼冒金星,反射性地抬头,动弹不得。
“明天我再跟你算账。”
用力地关上门,猛灌了半瓶矿泉水,周行云依然余怒未消,但也没忘记对程风道谢。
“我要谢谢你,要不是有你,真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下去。”
“啊,这没什么,应该的,”被力道十足的巴掌震慑到,程风心中不禁十分地同情起杜泽。
她莫不是练过?
“刚才,其实你不是真的有十足的把握,对不对?”
“九成的把握,”周行云摸摸胸口,“剩下那一成,交给天意。”
杜泽是害怕的,他的恐惧来源于他想活,所以他一定有生机,只要撑过一个阶段,他就能逐步得到慰藉,滋生出一些力量。时间会让人放松警惕,使人沉缅其中,暗示每一个按部就班的当下就是寻常。周行云想,佛祖并未听见他的愿望,所以杜泽不会死,至少今天不会,明天也不会。
而程风没有恐惧,他什么恐惧也没有。
天意,程风品味着这个词,随后缓缓说道,“我还在想,如果我们当初认识,你会怎么……你会怎么做呢?”
他停顿住,忐忑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可她的眼睛却一下又变得湿漉漉的,他惊愕地伸出手,无所适从。
“你不会让我知道,我将什么也做不到,你拥有太多,欲望却极低,你的痛苦没有来处,是年少时就有的空虚,这空虚日益壮大,无药可医。就算我知道,除了拖延,让你换一天再……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你一定会做,因为你想看看,最后到底有什么?”
迷障破开一个小口,瓦解开去,清凌凌的,澄澈一片,她知道,她竟知道得如此清楚。
“我不允许你死。”
程风再一次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