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乔,明明是你抛弃我在先,不每日祈祷我若变成恶鬼,别去缠着你就算了,竟然还想让我「哭着求你」!简直是……太混蛋!”
所以,在好不容易重新跌落入躯壳里后,她一刻都等不及,当即转动着发僵的脖子,偏头看向傅斯乔,想要立刻张口与他理论。可惜,上下嘴唇却黏在了一起,扯开时拉起一片轻微而细碎的疼痛。甚至就连嗓间也是干涩的。
于是,第一声的呵责被迫失音,顷刻间就碎成了一个小小的咕噜,好似在提醒他快瞧过来似的。
傅斯乔闻声果然望了过来,甚至与她对视了好一会儿。直到将她盯得不耐烦了,他才总算确认,她确实是在与他说话。于是,像是怕惊扰什么,很轻很轻地,他唤道:
“小筠。”
阮静眨了眨眼睛,又将视线瞥开了。傅斯乔便以为方才又只是一场自己的妄念,心中不由失落。但,他却又在几秒后听见她喑哑着嗓子,含糊地低语:
“我才不需要你来……”
一个微弱的停顿,她的声音里裹着半分不解,道:
“……「成全」?”
傅斯乔再次捉着她的目光望向她,许久凝眸又凝眸,片刻发愣再发愣,终是带着不确定,又喃着问了一声:
“小筠?”
“什么事呀?”
她的语气并不好,甚至还敛着眉间,朝他瞪了回来的。
可如此生动的阮静筠,傅斯乔忆着,看着,眼底忽而有什么东西,在黄昏的最后有一抹微明中,漾着天光,一瞬潋滟。
也就是从这个秋意欲浓的日子开始,虽时不时会有所反复,虽性情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但阮静筠彻底跌入混沌的时间,终是越来越短。
第二年的初春,在风和日渐暖,樱花盈满枝头的时候,傅斯乔打定主意,要带阮静筠离开临城,离开这个困了她近二十年的小院子。
其实早在隆冬时分,他就曾因一封电报匆匆赶回过上海,也终于拿到了苦寻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关键证据」,一把小巧的女士手枪。此物涉及阮静筠母亲被害前的某个与案情无关,却成了阮维元心中多年来一直无法化开的结的微小真相。
傅斯乔十分确信,有了这件东西,他一定能够说服阮伯父,使他放下纠缠了他半生的忡忡忧心,答应放静筠自由。而事实,与他以为的相差无几。
原本口口冷厉拒绝的阮三爷在看到这把手枪的一剎那,僵立原地,又失神许久。半晌,他将桌上的东西纳入掌中,背过头去的同时,眼泪已滑落了下来。
“我会保护她的。”
傅斯乔珍重地许诺。
阮三爷抬手擦去面上的泪痕,却仍带着掩饰不住的哽咽,回说:
“你怎么保护得了她?危险在哪里,谁都无法提前判断。也许只是一个十数秒的闪神,你我此生,便再也见不到阿筠了。”
“伯父,静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况且这些年,又被您督促着学了许多防身与自救的办法。”
傅斯乔强调道:
“她很警觉,也足够聪明,待身体完全康复之后,即便没有我,小筠也一定会护好自己。”
“阿筠t聪明吗?”
阮维元摇头,叹息道:
“必是因为你那会儿年龄太小,记不清她娘亲了。那才是整个临城里闻名的聪明,可是结果呢?”
话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缓了缓才继续道:
“偏阿筠最像她的地方,不是脑筋灵活,而是太过「天真」。”
傅斯乔一瞬便体会到了,阮三爷口中的「天真」是什么。
此前的十九年,虽然阮静筠被关在大宅的时间很多,但她自小热爱读书,每日坚持阅报,渴望了解外面的一切新变化,最爱与家中仆人以及一切她能接触到的来自不同行业的访客聊天。
八九岁时,偶尔听新来的打扫女仆讲起看病买药实在太贵,穷人生病只能硬挺过去,或者去庙里求神拜佛、吃香灰。
震惊之余,她细细问了具体情况,又特地向家中常来看诊的大夫打听确认后,于第二日一早,向祖母提出了建议,希望可以在自家门房里备一些药品,供需要者前来自取。
与想法一同附上的,还有一份详细的药品单子。除了治疗胃气这种常见病症的,阮静筠更是特地将孕妇催生和小儿惊风的药物重点标出。当时正值盛夏,她还另列了中暑、发痧用的十滴水、痧药水备用。思考之详细,连老太太都赞叹不已。
最重要的是,事情落实后,阮静筠也没有做甩手掌柜。
除了和婶娘们一起制作十滴水,每年药堂派人前来将催生丹做好晒干后,都会有一部分会被送到阮静筠的小院子,由她亲手包装。
一层金叶,一层棉白纸,一层防潮油纸,最后再用一大张用法说明牢牢裹住,如此单调又费功夫的动作,那一段时间,阮静筠每天不知要重复多少回。可是年复一年,直到生病前,她一次都没有推脱过。
除此之外,逢到灾年,阮家设棚舍粮施粥之时,只要父亲允许,阮静筠一定是要一天不拉地前去报到的。即便忙活一整天,手臂酸痛,也从没有一句抱怨,到了第二日,她必还是赶在最早的一回放粥前抵达的那个。
哪怕没有亲眼见过她,但临城许多人都晓得,阮家的七小姐很是心善。可即便如此,那一日,阮静筠在拱辰码头被几个混混围住,打骂侮辱时,还是没有一个人对她伸出过援手。
遭逢如此挫折,旁人是否会因太过失望,在下次遇到他人遭难时而犹豫不前,傅斯乔不知道,但他很清楚,阮静筠的答案却是绝不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