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孟徽刚一返回八楼宴会厅,便被告知顾老爷子要「召见」他。
顾啸荣便是今日这场盛宴的主人,此人曾在梁父早年落难时排除众议,鼎力相助,梁家上下对他皆很是敬重。就连梁二少自己在少年时选择未来要走的路时,亦是受了顾老爷子许多的影响。若非如此,母亲也不可能托他出面,来迫他出席这场拐弯抹角的「相亲会」。
随着侍从走入套间落座后,两人先是随口闲聊了几句如今国内外的局势,又讲到了近一年沪上连番有高官被刺杀的事儿。绕了半天,浓茶都已饮了好几盏,顾老爷子总算开口问道:
“今日宴会上,有没有你觉得还不错的女孩子?”
梁孟徽早在进入宴会厅后不久就察觉到,自己的所有动向都一直在暗处被人观察着。在顾老爷子的场子里干盯梢的事儿,这人是谁派来的,不言自明。可此刻,听着对面的老者假装糊涂,他也并不急于揭穿,只答:
“您不是知道,我因公事来得晚了些。所以,至今还没来得及去相看。”
“到底是没来得及相看,还是因为你只瞧一眼,便有了中意的人?”
顾啸荣饮了一口茶,摇头直言道:
“她肯定是不行的,你一会儿再去看看别人吧。”
梁孟徽眼角立时染了一层寒霜,他垂眸,为对面人添了一盏茶,才开口问道:
“为什么「她」不行?”
声音虽缓,但力道是重的。
顾啸荣将茶盏端起,有些好笑地说:
“孟徽,你真的不晓得,还是在跟我装?那位阮小姐,她可是……”
「嘭」的一声炸响,不知近旁的哪里有人开始放起了烟花,套间的窗上陆陆续续映出了姹紫嫣红的光彩,将梁二少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愕与随后抵达的莫测全部哄然冲开,又轻轻搅散。
半晌,他抬手给自己手边的小盏添满热茶,一口饮尽,任由滚烫灼灼地燃过心肠。直到痛意与温度全部退却,冷意再次侵袭而来,梁孟徽沉声讲道: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根本不在乎。”
顿了几息,他又刻意补充了一句:
“希望他们,最好也别在乎。”
此句,讲的是他在南京的家人。
这就是无论如何都打算死磕下去的意思了,顾啸荣并不觉得意外,梁孟徽是什么性格,他甚至比他的父母还要清楚。只是……
“你从前就见过她?”
话一问出,顾老爷子便觉得实在多余。他可看不出,梁孟徽的冷心冷性里能裹着一颗相信「一见钟情」这种美梦的浪漫的心。
可这一次,向来自负慧眼识人的顾啸荣,却完全的错了。梁二少对阮七小姐倾心的瞬间,恰就是她趴在墙头,漾着梨涡,垂眸看向他的那一刻。即便后来知晓,她半分真心没有交付,他也控制不住,想要死死咬住她再一次垂下的钩。
这些话,哪怕是阮静筠,梁孟徽也从未想过坦白以告,更何况,是其他的人。
他无意倾诉,对面人便也不追问,转而摇头道:
“不过孟徽,在外面那些小姑娘眼中,那位傅大少的魅力,你可真不一定能拼得过。晓得不,这些年沪上被他迷倒的女孩子,那都足够从这里排到外白渡桥那头去了。”
顾啸荣讲这话时,心中立时想到了他的那外孙女章慧英。明明从小便被她爸爸惯得眼高于顶,一副谁都看不上的模样,偏一遇到傅斯乔,面子就都全抛开了。
这么多年,次次凑过去,回回被拒绝。闹到今岁年初,由他作主,才终于将人嫁了出去。就因为这事儿,他倒成了她的「仇人」。一年都已经快过去了,章慧英心中的结仍是半点解开的迹象都没有,就连方才见面,她都是连话也不肯同顾啸荣多讲半句的。
家丑不可外扬,顾老爷子也没打算同梁二少谈这个,他只是忠告他:
“旁人在不在乎,又打算怎么「在乎」,终究都是次要的。真正重要的是,在你与傅斯乔之间,那位让你着了魔的阮小姐,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上海的夜被盏盏霓虹灯填充,隔着车窗看去,路边的巨幅招牌显得光怪陆离。此刻,被窗外不断闪过的斑斓光彩抚过面颊的阮小姐正在想的其实只有一件事。
方才在华懋饭店时,话都已经讲到了那种地步,阮静筠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与傅斯乔之间即便没有说开,但也总应能算作某种「和好」了。可谁知回程的这一路,两个人竟又各占座椅的一边,双双浸在了没完没了的沉默里。
虽然老实讲,上车后确是她先背过的身子。毕竟,阮静筠很难不去在意自己唇上那个格外醒目的伤口。多一眼,她都不想他看到。可,傅斯乔除了将两人的目的地告诉阿怀,竟也一直兀自阂目休息,半句话也未曾同她讲。
再细想,方才在华懋饭店的七层,他讲得其实只有「先回家」而已。想来,如果非要将全句补充完整,那必然是要接个「再说」于后面的。
今日,傅斯乔虽然同梁孟徽讲过自己「非常记仇」,可阮静筠却一次都见过他挟嫌报复。所以,这个「再说」,便没有任何可能是要等到了家,再来跟她「秋后算账」的意思。
那剩余的唯一一种答案就是,他在委婉拒绝她的「邀请」。
寂然与夜色,从来都是最好的发酵剂。人被缠绕在昏暗的漩涡里,一切的坏情绪都能在其中找到合适的依附,继而肆意繁衍,成倍扩张,直到一发不可收拾。
巧得是,积攒到足够阮静筠爆发的情绪,从大马路到杜美路的时间就刚刚好。